和他平凡無奇的外貌大相徑庭,邱黎明的琴聲多情大膽,尤其演繹那些浪漫片段,讓人覺得像聽情詩一樣直白。
他剛拉幾個音,排練廳里的人都不自覺放緩了呼吸。
怕打擾到他,怕琴聲停止。
可穆康不怕。
“這幾個小節(jié)不要揉弦。”他翻過一頁譜,淡淡地說。
琴聲的呼吸亂了一秒,很快調(diào)整過來,邱黎明目不斜視,放任琴聲變得平直。
翻過五頁,穆康抬手:“行了,停吧?!?/p>
邱黎明放下琴:“怎么樣?”
穆康:“很理想?!?/p>
除了林衍,人基本上都到齊了。陸西峰和管嘯無師自通地合奏起邱黎明剛剛拉的片段,錯了好幾個音,大伙兒都在笑。
邱黎明站起來:“什么雞、巴玩意兒,對音對音?!?/p>
李重遠(yuǎn)坐在邱黎明對面,沒有笑,對穆康說:“又寫交響曲?”
穆康:“嗯哼,是交響詩?!?/p>
李重遠(yuǎn):“寫了有什么用?誰排?誰給你演?”
穆康正在樂譜上修改,隨意道:“老子愛寫,干\你屁事?!?/p>
李重遠(yuǎn)盯著穆康半晌,慢慢地說:“真的……不干我的事?”
穆康抬頭看他一眼,表情高深莫測。
李重遠(yuǎn)還想再問,排練廳的門忽然被推開,卷進(jìn)一簇冰冷的空氣。
所有人都瞬間噤聲,林衍快步走了進(jìn)來。穆康站在指揮臺邊,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那股微弱的烏木香氣,和林衍相視而笑。
林衍的臉頰被風(fēng)吹得略微泛紅,配上蒼白的皮膚和真誠的笑容,整個人顯得有點(diǎn)兒純真。他氣都來不及喘,脫下外套,在臺上坐定,環(huán)顧樂團(tuán):“人到得很齊啊,對好音了嗎。”
邱黎明:“好了,指揮。”
林衍:“我先說件事?!?/p>
穆康忽然挺起了胸。
“除了《火鳥》,我們還要排一個新曲子?!绷盅馨察o地說,“下周的音樂會,協(xié)奏曲不演了,換成一首交響詩?!?/p>
穆康直覺想摸煙,又想起排練廳里禁煙,手指不耐煩地搓了幾下。
林衍:“我和院長說好了,上半場,我們演穆康的新作品?!?/p>
眾人:“……”
樂團(tuán)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一部分人對著林衍發(fā)呆,另一部分人對著林衍身邊的穆康發(fā)呆。
穆康裝模作樣地點(diǎn)頭。
“逗我們呢?”陸西峰大聲說。
林衍看著他笑:“沒逗你們?!?/p>
穆康嘖了一聲:“別緊張,一首交響詩,二十幾分鐘而已。”
李重遠(yuǎn)喃喃道:“我就知道……”
林衍:“現(xiàn)在穆康給你們發(fā)譜子,練一小時,上午就排這個了,火鳥下午排。”
穆康變戲法般變出了一大摞分譜。各聲部首席如夢似幻地接過,又如夢似幻地分發(fā)。林衍一聲令下,大伙兒如夢似幻地練起來。
交響詩名叫“困惑靈魂的叛變”(Le Renégat ou un esprit confus),看起來就非常裝逼,是穆康某日看加繆時的靈光乍現(xiàn)。故事里的傳教士不覺間改變了信仰,卻又被新的信仰割掉舌頭。雖然他自己看完這個故事也是一頭霧水,但無所謂,靈感和理解本來就不是相互依存的。
就像他一直盲目崇拜加繆,可連加繆到底算不算存在主義者都沒有頭緒。
這首作品傳承了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短篇故事的名字,卻并沒有多晦澀難懂。穆康自命不凡地品出了加繆的人道感性,再放在音樂里,將一切變得合理浪漫起來。
沒人對排穆康的作品有異議,大家都在瘋狂研習(xí)樂譜。穆康挑了張椅子在邊上坐好,最后一遍檢查總譜。
林衍也跟了過來。
穆康:“別別,讓我再檢查檢查?!?/p>
第一次讓完整編制的管弦樂團(tuán)演自己的作品,他心里沒底,遠(yuǎn)不如表面那么平靜。
林衍:“昨晚我試了好幾遍了,很完美?!?/p>
穆康呼吸一頓,抬起頭,撞上林衍深邃的眼睛。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林衍輕輕地說:“真的,非常完美。”
穆康盯著林衍,忽然問:“怎么你的臉還是這么紅?”
林衍:“……”
穆康:“太熱了嗎?”
林衍:“……嗯?!?/p>
“我也覺得挺熱?!蹦驴蛋芽傋V合上,遞給林衍,“既然你都這么說,我就放心了,出去抽根煙?!?/p>
穆康幾乎是飛速站起來走了出去,沒再看林衍。他已經(jīng)緊張了一個晚上,然而心率似乎在剛剛和林衍對視那一刻達(dá)到了頂點(diǎn)。
寒風(fēng)清醒了他的頭腦。穆康哆嗦著點(diǎn)煙,尼古丁的刺激讓他平靜下來。他盯著煙頭微弱的火光出神,有點(diǎn)困惑。
困惑于自己毫無頭緒的悸動。
排一首交響詩而已,至于嗎?
想了一會兒什么都沒想明白,穆康嘖一聲,扔掉煙頭回了排練廳。
事實(shí)證明林指永遠(yuǎn)是對的。三個小時的排練走完了一大半作品,非常順利,穆大才子又一次震懾全場,揚(yáng)眉吐氣,排練結(jié)束后,大家都在長吁短嘆。
“真他媽就沒他寫不出來的?!鼻窭杳魇蘸脴菲鳎瑹o奈地對李重遠(yuǎn)說。
李重遠(yuǎn)聳聳肩,老謀深算地觀察指揮臺邊,穆康和林衍正說話。
大部分時候,穆康都是以一種“老子并不很在乎”的半放空態(tài)度和人交流,可他非常在乎林衍,和林衍說話時,穆康的眼睛專注到會發(fā)光。
林衍顯然知道穆康在乎自己,所以他對穆康講話的語氣也會和別人略有區(qū)別。然而李重遠(yuǎn)不確定,林衍對穆康的這種“在乎”了解多少。
他是否知道,穆康從來沒有這么在乎過一個人。
李重遠(yuǎn)盯著林衍漂亮的臉幾秒,移開了目光。
一如既往的無懈可擊,他摸不透林衍。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說
火鳥:The Firebird ,法語L'Oiseau de feu;俄語Жар-птица, Zhar-ptitsa,芭蕾舞劇,俄羅斯作曲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的代表作。
困惑靈魂的叛變:阿爾貝?加繆1957年寫的短篇小說集《放逐和王國》("L'exil et le Royaume")里的一個故事。小說是真實(shí)有的,曲子是我虛構(gòu)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