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圣誕剛過,新年伊始,瑞士正處于漫長的雪季。與二月的鵝毛大雪不同,一月的雪花大多細膩輕柔,風度翩翩地落在草地與屋頂,為小鎮(zhèn)蓋上了一層薄薄白衣。
這件白衣蓋得住土地,卻蓋不住湖水。家門口的碧藍湖泊日復一日地將紛揚雪花納入懷中,不懼寒冷粼粼閃爍,從不結(jié)冰。
來自加州、頗具粵犬吠雪精神的Evan Lin同樣如此。
周日傍晚,他自告奮勇冒雪出門將穆康烤的曲奇送到蒂姆和歐根家,又怡然自得地站在自家花園里賞了會兒雪才回屋。
迎面就被穆康用熱毛巾兜頭罩住了。
穆康一邊幫他擦頭一邊說:“說了不要站在外面淋雪?!?/p>
林衍整張臉埋在了毛巾里:“我喜歡下雪?!?/p>
穆康把毛巾扔到沙發(fā)上,抓住林衍的手塞進懷里:“每次回來手都這么冷?!?/p>
林衍依賴地摟住穆康:“你熱?!?/p>
穆康繃著臉:“沒我怎么辦?”
林衍溫柔地看著穆康:“沒你不行?!?/p>
穆康心里舒坦了,湊過去和林衍接吻,直把愛人冰冷的嘴唇親熱了才甘休。
“聽什么?”穆康走到音響前挑唱片,“來個大編制室內(nèi)樂應景吧?!?/p>
“普朗克?!绷盅茏谏嘲l(fā)上開始沏茶,“Rogé彈的……”
“……有Aubade的那張?!蹦驴党槌鯟D,笑道,“確實應景?!?/p>
林衍“嗯”了一聲:“預祝錄音順利?!?/p>
小提琴邱黎明、大提琴李重遠、長笛鄧尼斯?貝恩、雙簧管管嘯、小號陸西峰、圓號安德魯?亨利,以及最近在法國巡演、一小時前剛坐火車抵達的圍觀群眾方之木,全員于冬日齊聚L市。經(jīng)過四天排練,眾人蓄勢待發(fā),《Evan Lin and His Friends》的錄音工作即將展開。
兩人依偎在沙發(fā)上喝茶聽音樂閑聊,穆康左手捧茶,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林衍修長的手指,隨口道:“剛剛把文件發(fā)給肖恩了?!?/p>
林衍:“都弄完了?”
穆康:“嗯?!?/p>
“我聽史蒂夫說,肖恩的發(fā)行公司很會公關(guān)學院評委?!绷盅苷f,“我猜他們可能會給你報最佳原創(chuàng)音樂。”
“不重要?!蹦驴嫡f,“我更在乎明天的錄音?!?/p>
林衍喝了口茶:“排得很好,最多兩天就能錄完?!?/p>
“盡量一天搞定。”穆康把林衍攬進懷里,低聲抱怨道,“這幫人太煩了,老子這幾天想跟你好好親個嘴兒都要等到天黑?!?/p>
雪下到凌晨就停了,第二天是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上午九點,夫夫二人準時抵達錄音棚。這是林衍合作的廠牌在L市最常用的棚,坐得下百人樂團,有兩架斯坦威。
上午最先錄雙鋼琴《The Fourth》,按理說除了林衍和穆康,其他人不用這么早過來。然而兩人剛和錄音師一起把麥克風架好,一幫閑得蛋疼的音樂家就接二連三地鉆了進來,沙發(fā)逐漸滿座,最后到達的安德魯和陸西峰只好坐到了地上。
錄音師名叫納森(Nathan),是一位留著絡腮胡的寡言黑發(fā)帥哥。林衍隔著玻璃朝圍觀群眾揮了揮手,同穆康分別在鋼琴前坐定熱手,納森走出來坐到調(diào)音臺前,沉默地翻開總譜,又把監(jiān)聽耳機掛到了脖子上。
鄧尼斯反應迅速地問:“你用耳機?”
納森回頭看了他一眼:“是?!?/p>
安德魯:“別開玩笑了兄弟,我們這么多人?!?/p>
納森:“錄室內(nèi)樂我愛用耳機?!?/p>
李重遠:“Please?!?/p>
納森躊躇片刻,不情不愿地摘下耳機:“我怕會影響工作效率?!?/p>
邱黎明笑道:“不會的,他倆最多來兩遍。”
安德魯:“兩遍不行吧,曲子挺長?!?/p>
鄧尼斯:“我覺得一遍就夠了?!?/p>
方之木附議:“我也覺得一遍?!?/p>
陸西峰來勁了:“來來來,我坐莊,五十瑞法賭幾遍,納森也來。”
管嘯開始掏錢包:“我賭兩遍?!?/p>
納森嚴謹?shù)卣f:“我先看看譜子?!?/p>
里間的林衍和穆康一頭霧水地看著錄音師突然離席加入了圍觀群眾,神秘兮兮伙同眾人嘀嘀咕咕了五分鐘,又面色如常坐回了調(diào)音臺看譜子。
二十分鐘后,林衍朝納森示意準備就緒,大伙兒都安靜下來,透過玻璃看向里間的兩位非著名鋼琴家。
天花板燈光明澈,錄音室空間寬敞,暖黃木墻包圍著兩架相對擺放的鋼琴,從控制室角度看過去,彈琴的人仿佛置身于舞臺中央。
霎那間,場景重疊,時光呼嘯著翻轉(zhuǎn)倒帶,將幾位知情的局內(nèi)人帶回了穆康大四那年的畢業(yè)音樂會。
十一年前的暖春五月,他和他也是這般面對面坐在鋼琴前舞臺上,用一場精彩絕倫的室內(nèi)樂演出,向五百多名觀眾精準闡述了何為音樂上的靈魂伴侶。
陸西峰怔怔望著錄音室里的兩人,小聲說了句:“操?!?/p>
李重遠靠在沙發(fā)上嘆道:“似曾相識。”
管嘯喃喃著說:“是啊。”
邱黎明向鄧尼斯和安德魯解釋道:“他倆十幾年前就這么演過?!?/p>
鄧尼斯驚訝地問:“Evan和康認識這么久了?”
“是的?!狈街具駠u地說,“我還記得那場音樂會是雙鋼琴加一小提一大提一貝司的非主流組合,現(xiàn)場錄音我聽了好幾年。”
邱黎明舉手:“小提是我?!?/p>
李重遠接道:“大提是我?!?/p>
大伙兒花了半分鐘回味美好過往,紛紛或收斂或放肆地笑了起來。
沒什么值得傷感的,往日繽紛被命運眷顧著延續(xù)至今,不僅所有人都在,還有了一見如故的新朋友。
納森對眾人做了“噤聲”的手勢,推開功放,“Recording”燈亮,錄音棚里瞬間變得針落可聞。
一分鐘后,豐滿的鋼琴聲通過監(jiān)聽音響傳遍控制室。
《The Fourth》是整張唱片最長的一首曲子。作品沒有標題意義,按曲式結(jié)構(gòu)分了兩個樂章。
第一樂章Allegro non troppo,速度稍快的賦格,以純復調(diào)對位手法解析穆大才子專屬第四主題。兩架鋼琴總共八個聲部,將主題以順序、倒序和簡單變奏形式重復了無數(shù)遍,聲部與聲部間連接緊密,脈絡復雜,作曲帶有顯著的研習目的。
第二樂章Allegro con fuoco,快速的十二音列作曲技法,除了主題沒有旋律,沒有協(xié)和音程與和弦,更沒有抒情片段。兩架鋼琴將走向難以捉摸的音符匯聚成線,再憑借高超演奏技巧將其織就成一張鋪天蓋地的綿密音網(wǎng),是一個純粹的實驗性樂章。
非常艱澀、非常自我、非常不動聽。
卻是對穆大才子專屬第四主題最全面周到的注解與探索。
全曲長約二十分鐘,技術(shù)要求極高,錄音室里兩名演奏者彈得全神貫注,控制室里一幫音樂家個個聽出了一身汗,被這些糾結(jié)難解的音符弄得快神經(jīng)錯亂了。
林衍和穆康毫無差錯地彈完一遍也不輕松,走出來時額頭上都是汗珠,聽了一次便決定過了。下一首是寫給大提琴、圓號和鋼琴的《Mia》,李重遠和安德魯跟著納森進去架麥克風搬椅子,莊家陸西峰把賭局都忘了,長出一口氣道:“跟他媽上了一課似的?!?/p>
邱黎明:“寫了很久吧?”
穆康:“寫了半年多?!?/p>
林衍:“還改了很久?!?/p>
方之木抹了把臉:“低估你們了,還以為你倆要對唱情歌呢。”
管嘯:“譜子給我?guī)追?,我拿回去給作曲系的教授。”
鄧尼斯:“錄音出來后我得回去再聽聽。”
穆康自信地說:“可以聽超過十年?!?/p>
里間布置好了,林衍喝了口水進去和李重遠安德魯對音,納森起身走到陸西峰面前,沒頭沒腦地說:“錄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