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秋日的街頭, 突來的降溫直接將整座城市帶入了冬天,冷風瑟瑟, 吹得草葉枯黃。已是清晨,日光卻未能如約普照, 厚厚的云層遮擋了僅有的一點熱量, 只余下難以抵擋的寒意。
寬敞的馬路上, 車輛往來穿梭, 少有停留, 路旁僅有的幾個行人也都是行跡匆匆, 裹得嚴嚴實實, 恨不能把冬天的全套裝備提前穿上。
只有一個少年緩慢走著,在這街頭格格不入。
他只穿了一件單衣, 抱著一束白花,遠遠繞開路旁行人,走到了十字路口。路過的人紛紛回頭看他,視線多是好奇, 也不乏驚艷。
這些視線本該讓那少年鋒芒在背,此刻他卻全然不在意了, 仿佛已經(jīng)與這世界完全隔絕。
他在路口旁的燈柱邊停了下來, 抬頭, 望向不遠處穿行的車流。
秋風襲來, 吹亂了層層白菊.花瓣, 吹起了少年單薄的衣服, 順著領(lǐng)口和衣擺灌入, 把那白色的上衣?lián)P成了一張過于脆弱的帆。
祁寄前些天還曾經(jīng)覺得熱,熱到身體里面一直在燒。現(xiàn)在他終于冷了下來,指尖僵硬,心口冰封。
卻不是因為這冷風。
前方幾步之遙,就是他的噩夢場。走得再近一點,或許還能從柏油路的顆??p隙中看到那干涸已久的血痕。
它們被來往輪胎傾軋,被層層灰塵壓覆,被深深掩埋進再尋常不過的街頭風貌里,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刻意花時間多留意一眼。
可它們翻涌不息,永遠流淌在祁寄的心底。
祁寄站在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地面之間,他才是被灰霾堵塞最緊的物體。他想起那個清晨,前一天晚上,爸爸剛打來電話,說馬上到S市了,還在途中買到了他最喜歡的麥芽夾心糖。
祁寄一面說自己這么大了不愛吃糖,一面覺得唇齒間已經(jīng)因為聽見爸爸的聲音而生出了甜味。
天沒亮祁寄就醒了,興沖沖買好了四人份的早餐,準備等長途跋涉回來的父母一起吃。
可還沒等最后一雙筷子擺好,他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晴天霹靂,烈日轟鳴。
祁寄至今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憶那一天。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拼湊過那個現(xiàn)場,逼真至極,如臨其境。這是思維的自發(fā)行動,和他本人的意志并無關(guān)系。
那個清晨,長途跋涉了上百公里的運貨車歸來,下了繞城高速,準備進城。一切平靜如常,但就在運貨車即將通過這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卻突然有另一輛剎車失靈的貨車橫沖出來,貨車司機驚慌失措地死命按著喇叭,試圖改變方向,卻終究是遲了一步。
命運卻沒有眷顧他們,兩輛大噸位貨車當場相撞,兩死一傷。
事故報告不過是幾行文字描述和幾個冷冰冰的數(shù)字,在那個危急時刻噴涌.出來的卻都是滾燙的血河。祁寄聽過詳細的現(xiàn)場匯報,兩車相撞的瞬間,爸爸本能地急打方向盤,讓自己這邊撞上去,好保護另一側(cè)的媽媽。他甚至還在最后一刻奮力伸出手,用自己的半邊身子將副駕駛上的人死死護在了身下。
“砰!”
那一聲該是震徹天際的巨響,是烙印在祁寄耳蝸里經(jīng)久不停的重傷。
爸爸護住了媽媽,可他低估了兩車相撞的沖擊力。
他僥幸在這么大的沖擊力度下保持了清醒,卻親眼看著副駕的車窗玻璃碎成冷光熠熠的碎片。它們是如此冰冷,又如此尖銳,直接刺穿了媽媽.的身體,刺破了安全氣囊。
爸爸那么努力地想要保護自己的愛人,等待天翻地覆的沖擊終于停止,他卻眼睜睜看著媽媽在自己懷里咽了氣。
因為在最后關(guān)頭拼死將自己這邊的車頭迎了上去,駕駛座那邊的門直接被撞歪了。放在方向盤下的手機被甩飛出去,滾落在路旁的泥塵里。
媽媽.的手機欠費了,她想著反正回到S市也不會和爸爸分開,就沒舍得充,她把電話轉(zhuǎn)接到了爸爸的手機卡上,計劃等下一趟出去的時候再繳費。
所以爸爸想再給祁寄打一個電話,就必須要去夠那個滾落在路旁的手機。
爸爸也不是真的刀槍不入,銅墻鐵壁,不可能在這種沖撞中毫發(fā)無損。手機甩出去不過五米,一抬眼就能看到,可這對滿身血痕的爸爸來說,卻是如此遙不可及。
他是拖著身子爬過去的,時間太早了,路口沒有人,爸爸無法呼救,只能扒.開車門,拼命把自己摔下去,一寸一寸挪向那個手機。
地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像在完好無損的柔嫩心臟上撕掉了一條長長的皮。
爸爸最終還是夠到了那個手機,在他的生命完全耗盡之前。他顫抖著用手去撥通號碼,螢幕上留下一個個血指印,觸目驚心。
可那個手機品質(zhì)太差了,摔這么一下就碎了螢幕,滿屏都是五顏六色的重影。爸爸費盡所有力氣按出了祁寄的號碼,卻怎么都按不動最后的那個綠色通話鍵。
碎掉的手機螢幕上,撥通鍵位置的血痕最濃重,血漬凝結(jié)在一起,擦都擦拭不干凈。
最后,祁寄永遠失去了接到那個電話的機會。
所以他隨身帶著怎么摔都摔不壞的磚頭機,他怕再來一次,再有無法彌補的后悔。
可這也終究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卻無法去彌合那已經(jīng)深深割刻出的血紅傷痕。
慘烈的車禍現(xiàn)場逐漸引來了圍觀的人群,有人報警叫了救護車,有人小心翼翼湊過去,看到了手機螢幕上沒能撥出的號碼,用自己的手機替祁寄父親打了過去。
祁寄被叫來了車禍現(xiàn)場。
他到的時候,救護車剛剛趕到。祁寄跟著上了救護車,一側(cè)是蓋著白布的媽媽,另一側(cè)是不停在流.血的爸爸。
示意讓道的警示音響徹在清晨的街道,救護車在馬路上飛馳,可它在焦灼等待的人心中卻比龜行更慢。
車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醫(yī)院的大門,剛跨過那個門檻,車載心率機突然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響。
“滴——”
微弱的波狀起伏歸于一條讓人絕望的長線。
飛奔,呼喊,避讓,急救,祁爸爸最后還是被推進了急救室。祁寄渾渾噩噩地跟著醫(yī)護人員跑過去,又被關(guān)在門外,看那盞鮮紅的急救燈亮起,又在短時間內(nèi)熄滅。
唇齒鼻息滿是鮮血的腥味,急促的喘息難以平復,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汽味從鼻腔灌入。
就在這個味道里,祁寄聽見醫(yī)生那沉重而冰冷的聲音。
“死亡時間,零九點十七分十一秒。”
祁寄覺得自己好像被消毒水的味道灼傷了呼吸道,血腥味越來越濃,嗆得他悶咳不止。有人走出來,對他說“節(jié)哀”,話沒說完,臉上的神色就從沉重變成了驚恐。
“你怎么了……快,快來人!這有人口鼻大出.血!”
那一天實在太漫長了。
祁寄沒顧上流淚,只記住了那天無數(shù)次流淌的鮮血,無論是爸爸、媽媽、崩潰的弟弟,亦或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