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這話說得決絕、狠厲, 偏又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死氣, 讓人難以忽視開口者果真如此去做的可能性。
可就算被這樣逼問著, 裴俞聲依舊面不改色。
“假如你結(jié)婚了,她一樣會出席來祝福你?!?/p>
“結(jié)婚?哈!”
Lina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但她的笑聲并不動聽, 反倒像是含了血氣, 聽著便讓人覺得腥氣撲面。
“她的婚禮還不夠嗎?裴嘯林做得多好, 萬般周全,看都不讓我看一眼!”
“結(jié)婚……”Lina止不住地咳起來, 聲音似哭似笑,“我愛的人的婚禮,我卻連見她一面的資格都沒有……”
裴俞聲卻絲毫未受觸動, 似是性格使然,又像已經(jīng)見多了同樣的場景。他只冷眼看著,和Lina相比,他的語氣冷靜到近乎冷酷。
“星海是她的心血,你在這個位置,一樣是與她同行?!?/p>
Lina腰彎得太厲害,撐不住, 緩緩蹲了下來。
“同行……”她把臉埋在了膝蓋里, 聲音也一并被悶住了,“我哪還有資格能和她一起……”
她還穿著祁寄見過的那身白色長裙。白裙本是蓬松溫柔的款式, 現(xiàn)在卻不知從何處蹭了幾處污漬,暈成了暴雨前沉沉的烏云,壓墜在Lina瘦削的背脊上, 讓那過分明顯、似乎只剩一層薄皮貼附的凸起脊柱一寸一寸地顯露出來,落在人眼里,看得止不住心驚。
烏云積到極點,終于落下來。未幾,那單薄顫抖的凸起脊柱下,傳出了壓抑到變了調(diào)的啜泣聲。
祁寄在暗處目睹了全程,感受已經(jīng)無法用驚訝來形容。
他聽過太多有關(guān)Lina的天才事跡,見過她本人的凌人傲氣,甚至被她不止一次地當面責罵過,但祁寄卻完全沒能想到,這樣一位近乎傳奇的人物,居然會有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
祁寄現(xiàn)在倒是明白了裴俞聲一開始為什么要讓他藏起來——若是讓Lina知道祁寄目睹了她失控的一面,兩人之后肯定不好再相處了。
就是祁寄還不太懂……Lina說裴總搶走了她的愛人,這是個什么說法?
單是性別就對不上吧?
他正疑惑著,就聽見又有車輪聲傳來,一輛白車開到了工作室門口,正是Lina平時慣用的那輛卡曼。
駕駛座門打開,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匆忙走過來,扶住了頹喪的Lina。
Lina一開始還不肯動,等那阿姨勸了她兩句,她才看清來人是誰:“鄧姨……”
“哎,小姐,是我。”阿姨心疼得不行,“怎么又喝這么多……”
謝過裴俞聲,阿姨才扶著Lina開車離開了。
汽車遠去,四周重歸靜寂。夜來風急,連慘白的路燈光線都像是被吹動了一般,倏然晃了一瞬。
光下,獨立門前的男人未發(fā)一言,卻比這寒風更讓人覺得冷。
盡管記憶深刻,但祁寄已經(jīng)很久沒在男人身上感受到過兩人初見時的那種威懾與壓迫了。這種兇悍的氣息平日在裴俞聲身上并不常顯露,也一樣是男人難得剝落偽裝時,才能讓人窺見的本貌。
祁寄猶豫了一下。
他最終還是走出了藏身的陰影處,在與人相隔幾米的位置停了下來。
男人并未回頭,卻用沙啞的聲音開了口。
“過來?!?/p>
祁寄走過去,他有滿心的疑惑,但這都并不重要,此刻最重要的是該開口安慰,偏偏他獨對此一竅不通,言辭與舉措都如此匱乏。
比他更早開口的是裴俞聲。
“門口有監(jiān)控嗎?”
祁寄沒想到對方這時還能如此冷靜,愣了下才道:“有,但晚上不開。”
裴俞聲微一側(cè)頭:“走。”
這里不方便說話,也不方便停留,兩人上了車,深藍色的布加迪威龍迅速駛離。
夜色里,車開得飛快。
和之前男人來時單純聽車聲相比,祁寄這次是親身體會了一把什么叫飆車。豪華超跑的性能足以達到任何想要的車速,轟鳴的引擎聲更是能輕松激起男人骨子里對飛馳的渴望。
可偏偏裴俞聲的神色仍是未變的冷凝如冰。
昏暗夜色里,男人側(cè)臉的輪廓仿佛刀削斧刻,每一分弧度都透著難融的冷硬。
就算祁寄再怎么不懂共情,他也能看出對方的狀態(tài)很不好。
何況他還與裴俞聲相處過這么久,對男人的情緒感知也變得愈發(fā)敏銳。
祁寄想開口說點什么,哪怕只是能緩和一下這氣氛也好??伤g盡腦汁,也沒能找出一句合適的安慰。
他只能先把心頭涌出的恐慌壓下去。
已是深夜,城市空蕩,街道寬敞。飛車并無障礙,況且這里是近郊,車速限制也比市區(qū)更松。
但祁寄還是怕。他對橫沖直撞的車有很深的陰影,這會讓祁寄不由自主地想起不知在噩夢里看過多少遍、又在腦內(nèi)重演過多少遍的那一場車禍。
車外風聲呼嘯,祁寄側(cè)頭看向窗外,悄悄瞇起了眼睛。
他的后頸生涼,指尖發(fā)冷,明滅的光偶爾在車窗上映出他的臉,白得近乎沒有血色。
直到紅燈路口,跑車減速停下,祁寄才悄悄吐了一口氣。
他搜羅半天的安慰的字眼也被如風的車速沖散了,七零八落地拋在各個角落,聚不出一句能開口的成品。
紅燈轉(zhuǎn)綠,引擎聲再起,祁寄忍不住又瞇起眼睛,攥緊了捏在褲縫上的手指。
但意料之外的,這一回的行駛速度卻忽然放慢,連車外的風都緩了下來。
祁寄驚訝地抬頭,正對上后視鏡里那雙深不見底的淺色眼眸。
“抱歉。”
先他一步,裴俞聲開了口。
“剛剛我開得太快了?!?/p>
“沒關(guān)系……”祁寄匆忙搖頭,話一出口,又有些懊惱。
他想了一路的安慰,卻還讓裴總第一個開口。
對方說的第一句居然還是道歉。
車輛平穩(wěn)行駛,裴俞聲目視前方,話卻還落在祁寄身上:“暈車不要看窗外?!?/p>
“等下有段路會顛,閉眼休息一會,或者向前看?!?/p>
“好……”祁寄應(yīng)著,就見男人又伸手按開了車載冰箱,從里面拿了瓶檸檬水遞過來。
冰涼的水珠順著瓶身滑落,滴在手背,讓人昏沉的精神為之一振。
祁寄把臉貼在瓶身上,冰了一下。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若是他能學會總裁先生哪怕十分之一的體貼,或許也能給對方提供一點慰藉。
車程很長,速度又慢了下來。除了那段簡短的交談,之后一路,裴俞聲都沒有開口。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汽車駛?cè)肓祟嶔ぢ范?,四周光線暗淡,S市太大,祁寄在這上過四年學也沒逛全,并未認出這是什么地方。
又過了好一會兒,行駛的跑車甚至開始稍稍有些顛簸。風聲越來越大,汽車才在一處空曠昏暗的地方停了下來。
祁寄一下車,就被腳下的觸感驚了一下,他往前走了幾步,繞過車身,抬頭遠望,四周光線不足,但是只聽聲音,也足夠辨認。
這里居然是一處海灘。
S市居然還有海灘?祁寄有些意外,他遙遙看了一眼,就被面前的風吹得抬手擋住了眼睛。
真的是海。
海浪聲低啞,在夜色中更顯寂寥。祁寄走了幾步,才發(fā)覺并未看到另一人的身影。
剛剛明明已經(jīng)響起過關(guān)門聲。祁寄繞過車頭,走到另一側(cè),才看見那個身形如樹,一動不動的男人。
這一側(cè)風更大,吹得人很不舒服,著實不宜久留。祁寄走過去,開口想問:“裴總……”
話未說完,手腕已經(jīng)被溫熱的手掌箍.住。
他被拉過去,那動作并不粗暴,卻透著難掩的需要,仿佛祁寄就是湍流中的一段浮木,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