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有關這個藥的后遺癥, 章武的擔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那時在倉庫里暗中記下.藥物編號起, 他就一直在努力打探相關消息, 畢竟能讓山海莊園花這么大陣勢拍賣的,肯定不會是什么簡單的東西。
章武的消息來源主要是拘留期間與其他同行的資訊交換, 之后因為新老板要人, 他被提前放了出來, 去技校學機電的間隙,他也沒少打探過消息。此外, 章武自己還有一些私人管道,他找到了幾個出事前和藥廠打交道的人,再加上之前看場子時聽到的一些傳聞, 他對BSW991的了解可以說是相當深入。像那句“主人”,其實就是下藥人會使用的一個約定俗成的慣用稱呼。
所以章武才會這么擔心祁寄。
但這種事對方可能也不知情,問完這句話,章武不由得觀察了一下面前男孩的神色。
祁寄的反應比章武想像中好一點,并沒有露出太大的異色,他定了定神,搖頭道:“沒有?!?/p>
章武卻還是沒能放心:“小祁, 這個問題很關鍵, 你仔細想一下,不用急著回答。這個‘主人’是你潛意識中認為必須要服從的物件, 他說什么你都會認為絕對正確。你想一想,在你離開山海莊園清醒后接觸到的人里,有這樣的人嗎?”
祁寄頓了頓, 還是道:“沒有?!?/p>
不管是趙醫(yī)生還是裴俞聲,都不符合章武的描述。
“用完藥后一定會有這種人存在嗎?”他問,“我離開這里之后就昏迷了,醒來后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接觸到的也都是熟人。”
章武卻沒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不止你一個人,小祁,所有用過藥的人都不記得自己在藥效發(fā)作時經歷過什么了?!?/p>
祁寄愣了一下:“所有?”
“也不能說所有吧,但我了解到的例子都是這樣。”章武道,“也就是因為這個,使用者才會完全意識不到自己被馴服的事,無條件聽從另一個人的指令?!?/p>
具體的馴化過程如何操作,他沒有細說,就算幸運地遇上了警察,這種事對祁寄來說仍是傷疤。
不過只看這藥的性質,祁寄也能猜出大概。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去受羞恥之類的無關情緒的打擾,將思緒回到問題本身:“但我真的沒有遇見這樣的人。我剛剛想過一遍,沒有人讓我覺得絕對正確?!?/p>
哪怕是當初將他從拳場中救出來的裴俞聲,也沒有讓祁寄覺得必須聽從。
“或許也會有例外?”
章武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有例外,那當然就更好了。”
但之前所有的用藥記錄里其實從未有過例外——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我們來梳理一下過程吧,”章武轉而道,“看看有沒有能對得上的部分,你只用回憶你能記住的部分就好,不用勉強?!?/p>
祁寄點頭:“好?!?/p>
“藥物的運作過程是這樣的?!闭挛湔?,“長期服用之后,人體內的神經……什么東西會受到影響,具體我也記不住了,我就說直白的那些吧。等最后一次用完藥,被下藥的人就會進入失控狀態(tài),這期間不管怎么對待他都不會引起反抗,甚至還會讓他迷戀上這種對待。”
顧及祁寄的情緒,章武盡可能地避開了帶有那種色彩的詞,說話時的語氣一直很嚴肅。
“不過這種接納也不是沒有底線的。等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被下藥的人就會在藥效沖擊下部分清醒,這時他會形成一道心理防線來保護自己,還會做出一些反抗?!?/p>
“在這個過程里,被下藥的人會幻想出一個保護自己的形象,比如親戚啊物件啊之類的,保護他免受痛苦。而對他用藥的人會把這個想像徹底毀掉,讓這人知道指望別人都沒用,只能聽自己的支配。這個過程差不多要持續(xù)兩個月,最后被下藥的人就會徹底服從了?!?/p>
又是兩個月。
祁寄注意到了這個時間。章武被釋放也花了兩個月。
但其實祁寄當初清醒并沒有用這么久,雖然藥效對身體的影響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可他半個多月后就能回去正常上班了。
祁寄把這件事說了一下,章武想了想,道:“不到兩個月的例子也有?!?/p>
“那個情況比較特殊,還是我原來聽人閑聊時得知的八卦,后來才和這個藥對上號。”章武道,“那次下藥的人和被下藥的人是一對夫妻,男的給女的下了藥,女的形成心理防線時,幻想出保護她的人就是老公。男的沒用打破幻境,就直接讓自己成了老婆心里最厲害的人。后來不到一個月吧,女的就恢復了,變得對自己老公百依百順。”
祁寄驚訝:“既然已經是夫妻了,為什么還要下藥?”
“為什么?當然是為了錢?!闭挛涞溃澳桥募依锵喈斢绣X,男的心狠手毒,卻沒什么資產,就是個吃軟飯的,倒是會哄那女的開心。但哄得了一時哄不來一世,換個更年輕更會說話的過來,分分鐘就能把這位置頂掉。所以那男的就想了這么一招,讓女的從此之后對他言聽計從,說東不敢向西?!?/p>
“不過這事后來傳出去,藥廠老板就被人敲打了,之后這藥用錢也買不到,只走地下管道。”章武擺擺手,“這都是后話了,不提也罷,還是說說藥效的事。”
他正色道:“小祁,這個例子其實也是我最擔心的一種情況,既然你不到一個月就清醒了,那會不會也像這個女的一樣,是你可能會依賴的人叫醒了你?”
祁寄也反應過來了這件事,但盡管如此,又被章武多次提醒,他卻仍舊沒有找出這個“老謀深算”、對自己“圖謀不軌”的物件。
他搖頭:“我清醒時身邊沒有能信任的人?!?/p>
章武也皺了皺眉,他沒想到這個假設的敵人會這么隱蔽。
他試探著問:“那你自己想像一下呢,在這種情況下,你的第一反應是誰會來保護你?”
這回祁寄沒有猶豫:“我爸?!?/p>
“啊?”這個答案讓章武愣了一下,不過他轉念一想,卻是豁然開朗,忍不住猛地握拳砸了一下掌心,“對啊,我怎么沒想到,也有可能是長輩!”
他連忙和祁寄解釋:“你被警察救出去,后續(xù)肯定接受了治療?;蛟S正是在醫(yī)生的建議下,你父親被找來安撫你,作為你想像中的保護人,最終把你叫醒。”
章武越說越覺得有道理:“這樣的話也完全能說得通了,畢竟小孩覺得聽父母說得對也正常?!?/p>
“小祁你想想,你醒來的時候,你爸是不是就在旁邊?”
祁寄的唇瓣輕抖了一下,沒有說話。
章武從興奮中回過神來,疑惑地問:“小祁?”
祁寄勉強笑了笑,道:“應該不是,武哥,我爸已經去世兩年多了?!?/p>
章武愣住了。
頓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慌忙道:“那個,對不住啊小祁,我不知道這個……”
“沒事?!逼罴膿u搖頭,示意對方不用在意,“就是這個猜測可能說不通了?!?/p>
章武小心地問:“那還有其他你認為能來保護你.的人嗎?”
祁寄又想了想,搖頭:“沒有。”
當時他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已逝的父親。雖說賀修也是人選之一,但那時他們已經失聯多年,而且后來乍一見面,祁寄也對賀修有所隱瞞,并不是無條件地聽從。
章武也沒再過多追問:“沒有那就沒有了。”
他說這么多也是為了提醒祁寄不要被人支配而不自知,既然真的不存在這樣的“主人”,那自然再好不過。
“你沒事就好?!闭挛涞?,“其實說這么多,最后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做判斷時聽自己的就好,別被其他人左右。”
“我明白,”祁寄誠懇道謝,“謝謝武哥?!?/p>
“用不著謝我,”章武擺擺手,感嘆道,“說實在的,要是沒遇見你,我也不一定能有今天?!?/p>
祁寄有些沒聽明白:“武哥為什么這么說……?”
“你可能都不記得了,”章武笑了笑,“你第一次上場那天恰好也是我在這看場。我干了三年,看過的比賽少說也有幾百場,你是最特別的一個?!?/p>
祁寄問:“因為我看起來太瘦弱了?”
“這也占一些原因,但不是重點,”章武道,“重點是你的冷靜?!?/p>
“我見過很多來打比賽的人,有的是混混,有的是賭徒,甚至還有過來掙外快的職業(yè)選手。不管實力怎么樣,不管有沒有勝算,這里所有人都很狂熱、暴躁,連觀眾都一樣,帶著一種被感染的興奮?!?/p>
“只有你不一樣,你冷靜得完全不像一個拳手,和這里格格不入。”
這話說得倒也沒錯,冷漠已經成了祁寄的一層保護殼。
他笑了一下:“可能是我比較想得開吧?!?/p>
畢竟當時欠著那么多錢,他其實是在拿命來搏。
但祁寄卻沒有料到章武接下來的話。
“想得開嗎?我覺得可能不是?!闭挛湔f,“走投無路心如死灰的人我也見過,他們的死心和你的冷靜不一樣。”
“我當時對你很好奇,就留心注意了一下,結果遇上了比完賽后在后臺等散場的你?!?/p>
這話也勾起了祁寄的回憶:“是武哥你第一次和我說話的那回?”
“對?!闭挛鋯?,“你還記得自己那時候在做什么嗎?”
這對記憶力絕佳的祁寄來說倒不是什么難事:“我記得我當時在……畫畫?”
他記得那天凌晨還有個商稿要交,比完賽在后臺沒什么事,手邊又有廢棄的宣傳.單,就隨手拿張過來畫了畫草稿。
章武笑道:“對,你就是在畫畫?!?/p>
祁寄不解,但這和冷靜有什么關系?
章武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為什么這么冷靜。但在你畫畫時,我卻在你眼睛里看到了那種興奮?!?/p>
祁寄愣了一下。
他聽見章武說:“我才知道你不是一直那么冷漠,只不過是拳場那些事不值得你動情?!?/p>
章武笑了笑,道:“后來我又知道你看起來這么小,卻已經讀了好幾年大學,就更覺得你了不得?!?/p>
來拳場的都是些很早就跑出來混的社會人,別說大學生,就是高中學歷的都少有。
“我當時正好家里出了點事,好不容易攢齊一萬五的報班費用,一下子全沒了,又變得身無分文。我就想要不就算了,反正在這看場子也能掙錢,何苦費勁學什么電工。”章武抹了把臉,“結果看見了你,我就想,這么難一孩子還堅持著呢,我哪能放棄?”
“所以我就繼續(xù)邊自學邊攢錢了?!?/p>
后來他能遠端操縱電力系統,也和那時的自學有關。
祁寄倒是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回事。
“說著說著就說多了,”章武咧了咧嘴,有點不好意思,“咳,其實就是,你這么好一小孩,以后前途亮堂得很。”
他拍了拍祁寄的肩膀:“可得好好過?!?/p>
祁寄喉嚨哽了一下,吸了一口氣才道:“我記住了,武哥,謝謝你。”
“不謝不謝,”章武揮了揮手,“你武哥說的都是大白話,沒啥營養(yǎng),你隨便聽聽就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