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衣帽間,匆匆換了套常服往外走。芝華睡得很沉,沒聽見他離開的動靜,汽車離開時的光,斜向上晃在天花板,她眼皮一顫翻了身,被似有若無的風聲哄得再次沉睡。
醫(yī)院前臺一眼認出程濡洱,或者說這里無人不曉程濡洱,著急忙慌從服務臺出來迎。
“程先生,您是來就醫(yī)?”
程濡洱懶得接話,淡淡瞥她一眼,朝裕生抬了抬下巴,抽出煙盒抖出一根煙,咬在嘴里往吸煙區(qū)走。
“我們找梁芝華的主治醫(yī)生?!痹IY貌地笑了笑,“麻煩你聯(lián)系一下?!?/p>
雖然不合規(guī)矩,前臺護士不敢不照做,查詢了梁芝華的就診信息,硬著頭皮在凌晨聯(lián)系章醫(yī)生。
程濡洱極其不耐煩地等,抽空一盒煙,才等到芝華的主治醫(yī)生。
最后一根煙剛剛點燃,被他干脆利落按熄。他推開門走出去,狹長走廊里,凌晨的醫(yī)院靜得人心慌。
“你好,我想了解一下芝華的情況?!彼念^直跳,有些不好的預感。
“不好意思,這是病人的隱私,我不能告訴您?!闭箩t(yī)生飛快地說。
氣氛忽然冷得可怖。
“章醫(yī)生,你簡單介紹一下就好?!痹IB忙勸說,小心地看程濡洱臉色。
“抱歉,我不能說?!闭箩t(yī)生格外堅決,“如果她是其他問題,我說了也就說了,但她的心理問題誘因,我真的沒辦法隨便說。”
程濡洱揉著眉心,強壓下煩躁,因為這個醫(yī)生站在芝華的立場,所以他有了些耐心去解釋。
想了想,卻不知從何開頭。
“我和她認識很久,只是8年前失聯(lián)……”程濡洱試圖平心靜氣地娓娓道來。
“容我打斷一下?!闭箩t(yī)生神色震動,用力呼出一口氣,緩緩向他確認,“您以前和她見面,是不是戴著口罩、墨鏡和帽子?”
程濡洱身體一僵,片刻后點點頭,“對?!?/p>
“好吧,請您跟我到診室來,您一個人進?!闭箩t(yī)生嘆口氣,打開診室的門。
消毒水味鉆出來,心頭那股怪異的預感更濃,程濡洱竟要提著一口氣,才能穩(wěn)著腳步走進去。
“我從前對她進行治療時,發(fā)現(xiàn)有關唐鶯和你的經(jīng)歷,對她來說是為數(shù)不多的有治愈效果的經(jīng)歷。所以如果是你,我愿意和你聊一聊,也許能徹底治愈她?!?/p>
房間還是黑的,章醫(yī)生借著走廊燈,啪嗒按開墻壁的開關,頂燈倏然亮起,刺得他瞳孔發(fā)白。
“但是你確認,無論她是什么樣的,你都能接受嗎?”她聲音冷靜,像一塊堅硬的鐵板。
“我非常確認?!背体Χ敛华q豫答。
幾秒鐘的沉默里,章醫(yī)生一眨不眨看著他的眼睛,以確認他這份鄭重承諾的真實性。短暫又漫長的無聲考驗后,她臉上的防備褪去,抬手示意程濡洱坐下。
程濡洱很少有這么順從的時候,像回到學生時代,忐忑不安地等一份通知書。
“梁小姐她在8年前遭遇了性侵,一度有很嚴重的ptsd,失眠、厭食、嘔吐,還曾短暫地有過人際交往障礙……”
十幾分鐘后,診室的門忽然被重重摔開,砸在墻壁上嗡嗡響。
裕生被這動靜嚇住,幾乎從板凳上跳起來,看見程濡洱面色鐵青走出來,眼里涌動著暗無天日的暴風雪,緊繃的氣氛令人不寒而栗,是想把人千刀萬剮的怒意。
“嚴丁青每個月固定把錢給了一個人,明天中午之前,把這個人找出來。”程濡洱摸出煙盒,里面空空如也,他冷臉把煙盒捏成團扔進垃圾桶。
“誰找到,賞誰十萬。”話說得輕飄飄。
“您要做什么?”裕生不知曉實情,敏銳察覺程濡洱正在失控的懸崖邊,準備縱身一躍。
“我要干什么?”他笑得毛骨悚然,語氣仍是尋常,“我要殺人。”
久違的肅殺的狠意,再次浮現(xiàn)于他臉龐。
走出醫(yī)院大門,程濡洱拿出手機看時間,才發(fā)現(xiàn)手是抖的,控制不住的憤怒盤亙在腦海,幾乎傾覆他所有理智。
章醫(yī)生的話只開了個頭,他好似受了當頭一棒,身體被死死定住,只剩一雙愕然的眼睛,看著對面醫(yī)生的嘴一張一合,蹦出來的字融化在空中,他什么也聽不見。
胸口被插進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是八年前風吹日曬,一直等到今日扎向他的利刃,刺進他止不住陣痛的心臟,殘忍地絞動。
程荔去世以后,這是他第二次產(chǎn)生想殺人的念頭。
最后一塊空白的拼圖,終于得以填上,程濡洱從未料到這塊拼圖是鮮血淋淋。
所以她不愿意說,她只是安靜地垂下眼皮,冷靜卻突兀地轉(zhuǎn)移話題。
所以嚴丁青敢和他打賭,這種不入流的影視新人,哪來的勇氣和他打賭呢?而他當時竟沒有多想,反而輕易答應了。
那年初夏的水杉林間,他滿心期待等著與她相見,他聽著蟬鳴分外平和的那天,他的女孩正被人拽進地獄。
想想吧,他們已經(jīng)無限接近,他們之間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20公里,但是他缺席了。
一直以來,程濡洱常覺得是芝華缺席了他們最后的約定。如今再看,分明是他在最重要的時候,沒能抵達芝華身邊。
而那以后,全世界都趁他不在時,虧欠了他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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