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希望組織能分配我一套學(xué)區(qū)房?!?/p>
“哦?學(xué)區(qū)房?”
“是的,我已經(jīng)這個歲數(shù)了,希望將來能好好安定下來成家立業(yè)……在為公安事業(yè)奉獻的同時,希望組織解決我的后顧之憂……”
……
“受測人情緒穩(wěn)定,心態(tài)積極,沒有進一步治療的必要。尤其在談話中明顯表露出結(jié)婚生子的愿望,甚至?xí)紤]到下一代教育問題,說明他希望建立一段長期、穩(wěn)定、親密的社會關(guān)系,這是受測人積極調(diào)整自我心態(tài)的有力證明……這是我們的書面報告,解警官的應(yīng)激綜合反應(yīng)極小,不需要繼續(xù)留在云滇接受保護性察看了。”
吳雩靜靜側(cè)臥在黑暗中,連呼吸都不發(fā)出聲音。
其實是挺諷刺的,找?guī)孜焕碚撝R豐富的老專家,來測試一個在極危環(huán)境下偽裝了多少年的臥底——但當時沒人能感覺出這安排有什么不對,甚至連幾位專家自己也不覺得有任何拿不準的地方,只有林炡提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
“他心態(tài)穩(wěn)定積極?他怎么可能穩(wěn)定積極?特情組接觸過那么多線人和偵查員,沒有一個穩(wěn)定積極,只有愿不愿意配合治療的區(qū)別而已!……我不能接受這個結(jié)果,如果他真能對這十多年經(jīng)歷釋懷,張博明怎么會跳樓自殺?!”
“貿(mào)然脫離監(jiān)察可能會令情況急轉(zhuǎn)直下,看不出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我申請繼續(xù)執(zhí)行保護性查看任務(wù),實在不行你們把我也調(diào)去津海!”
然而林炡是不可能調(diào)來津海的,后來他又提議把吳雩調(diào)去離云滇較近的廣西或貴州,但不知道為什么,上邊把吳雩安排去津海的決心非常堅定,據(jù)說津海方面愿意接收吳雩的意愿也比較強烈。
當時吳雩根本無心打聽原因,他只是覺得自己終于能走了。只要能逃離四面八方無處不在的照妖鏡,他上哪去都行,越遠越行。
他不知道他會在這里遇到步重華。
吳雩翻了個身,從床邊探出頭,凝視著地上步重華沉睡的側(cè)影。
月光傾瀉在他身上,面部輪廓光影非常明顯,像一尊被造物主精心雕刻的大理石像。也許是長年累月不茍言笑的緣故,即便他睡著了,那冷淡嚴肅的氣場都沒有完全散去,仍然能從眉眼起伏和劍脊般的鼻梁骨中看出端倪。
步重華的面相很有意思,正面看不覺得,從側(cè)面仔細觀察的話就有些孤峰獨聳的跡象,額、顴、下巴都有點不明顯的下削。這樣上鏡很好看,有點電視里偶像劇小生的味道;但吳雩知道步重華從小就長這樣,肯定沒有微整過。
面相上說,眉尖帶箭、鼻如劍脊的男性通常年少不幸,成年后為人又比較兇險,確實跟步重華的命格莫名相符。而孤峰獨聳的人通常極度自我,與他人都不能投機,唯獨與妻子的感情卻很好。
吳雩望著他,心里感覺很有趣,不由微微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但緊接著,更復(fù)雜難言的滋味卻從舌根里蔓延上來。
他恐懼著那些人,卻又把步重華當避風港太久,忘了步重華比常人更加的固執(zhí)、敏銳、嫉惡如仇。
“你必須一直一直往前走,永遠不能回頭——”
也永遠不能停留。
吳雩閉上眼睛無聲地呼了口氣。
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把床上的被子抱起來,跟步重華的薄毯換了,確保這身價金貴的精英階級不會因為睡硬地板而大夏天著涼,然后半跪在涼席邊仔細掖好被角。
然后他才起身想回床上,冷不防手腕卻一緊。
“!”
步重華一睜眼,猛然發(fā)力!
呼啦風聲作響,吳雩整個人失去平衡,倒向地面,隨即落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下一秒天旋地轉(zhuǎn),他連聲都沒來得及發(fā)出來就被裹得嚴嚴實實,手腳俱被壓住,只聽耳邊低沉道:“別動?!?/p>
“……”
兩人緊緊相貼,四目相對,瞳孔深處映著漫天星光與彼此的倒影。
“你看我做什么?”步重華輕聲問。
吳雩嘴唇抿得微微顫栗,他只要一開口,便會碰到步重華的嘴唇。
“問你呢,嗯?”
溫度一點一點攀高,從相貼的每一寸皮膚蒸騰開來,鼻息把空氣都熏染得微微發(fā)熱。時間被拉得很長很長,它拖著悠揚的尾調(diào),掃過昏暗中涼席上看不清的起伏陰影,從他們凝視的間隙中迤邐盤旋而去。
步重華輕輕地在吳雩耳邊說:“你再不說的話,我就親你了。”
每個字音都像是魔咒,從深淵最底緩緩開出花來。
“……”吳雩從齒縫間幾不可聞地:“我……”
“什么?”
“……”
步重華漸漸俯下來:“你什么?”
吳雩臉一偏,下一刻,唇角處感覺到了步重華溫熱的親吻。
那瞬間熱度卷成漩渦,無數(shù)靜默的樂章于虛空中轟然奏響。
仿佛從深長的暗夜中爆發(fā)出漫天星光,于寒冷的深淵中燃起萬頃火海;神智飛速旋轉(zhuǎn)、下墜,七竅五感碎裂成紛紛揚揚的光點,令人在目眩神迷的幻境中沉溺下去,從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寸血管直至心臟,都爆成一團團鮮紅的燦爛的花。
“……有一句話你說得對,”步重華親昵磨蹭著吳雩的鼻梁,呢喃聲好像很近又彷佛很遠,飄飄忽忽地回蕩在耳際:“人一輩子,怎么可能什么癮都沒有呢?當時我就……”
上癮會導(dǎo)致軟弱,使人沉溺,無端增添許多憂慮與惶恐。
但那情意也會讓人平白生出無盡的勇氣,無窮的決心,以及虔誠又悲壯的孤注一擲。
吳雩扭著脖頸,一邊側(cè)臉機械地抵著枕頭,緊閉著眼睛。但他其實都感覺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大腦里一片空白,唯一的觸感是步重華鼻尖摩挲著他光滑微涼的臉頰。
“……我要回去睡了?!?/p>
步重華小聲問:“你可以睡在我身邊嗎?”
體溫蒸騰著,將理智都焚化成灰,像是陷入了五光十色的夢境。吳雩細白的犬齒緊緊咬在一起,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滲出發(fā)著抖的聲音:“……我要睡了?!?/p>
步重華拉起被子,把吳雩額頭摁在自己頸窩中,世界變得黑沉甜美,輕如羽毛。
“睡吧?!?/p>
兩道噗通噗通的心跳,隨著墻上滴答作響的掛鐘漸漸融化成一體,吳雩在那溫暖的臂彎間閉上眼睛。
如果世界能靜止在這一刻就好了,他想。
如果吞噬村莊的烈焰熄滅,滿目瘡痍的大地還原,一切陰差陽錯在未發(fā)生前便渙然冰釋,不為人知的英靈于千山萬水之外魂歸故里——
或者假如,時間就靜止在這一刻,永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