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撕下了剛來南城分局時溫馴木訥的偽裝，也不再像個無憂無慮的少年人，穿著老頭汗衫人字拖坐在大排檔里吃燒烤，從昏暗的電燈泡下向他狡黠微笑。被關(guān)在禁閉室里一腳踹爛電視機(jī)、口口聲聲追問步重華在哪里的那個暴戾、絕望、走投無路的吳雩也被隱藏起來了，就像潮汐落下展現(xiàn)出嶙峋石灘，露出了另一張他所不認(rèn)識的真面目。

“我告訴過你我去當(dāng)臥底只是為了搏一個前程，回來當(dāng)警察只是領(lǐng)一份工資，從頭到尾都沒有那么崇高的忠誠或信念，也沒有受過你們精英階層完美無缺的道德品質(zhì)教育?！?/p>

吳雩向后退了幾步，踩在潮濕的草地上，自嘲般笑了笑。

“我只是個普通的小碎催，不想回去面對鯊魚那么危險(xiǎn)的大毒梟，抱歉了?！?/p>

他禮貌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踩著青草與泥土，向陵園大門走去。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巨力把他硬生生扳回身，步重華近距離逼視著吳雩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有些事你越怕它越來，靠躲不能躲一輩子！津海能保護(hù)你多久，五年？十年？不徹底摧毀對方，你這輩子都要隱姓埋名，永遠(yuǎn)活在被他們威脅的陰影里！”

“我……”

“你看到石頭上刻的字了嗎？你知道為什么立碑人姓名那一行是空白的嗎？！”步重華一指他父母的墓碑，喝問聲一字字震人發(fā)聵：“你也想這樣躲躲藏藏一輩子直到死是嗎？！”

吳雩呼了口氣說：“是的。我只想活得比令尊令堂稍微久一點(diǎn)?！?/p>

步重華一下被堵在那里，只見吳雩目光中似乎流露出微妙的憐憫。

“步支隊(duì)，”他說，“你父母犧牲的往事很感人，但你覺得我看上去像是有任何觸動的樣子嗎？”

“……”步重華仿佛感覺自己聽錯了。

“我見過很多人死得比你父母更慘烈、更悲壯，但一樣什么都改變不了。我說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恕我冒昧，警察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絕大多數(shù)犧牲除了自我感動以外其實(shí)沒有任何價(jià)值?！?/p>

吳雩一動不動任由自己被步重華拎著，甚至嘲諷地笑了笑。

“人要向前走，不能老回頭看，節(jié)哀順變吧?！?/p>

一股強(qiáng)勁的刺痛就像著火一樣，順著神經(jīng)迅速爬滿四肢百骸。步重華耳朵里轟轟直響，胸腔如烈火焚燒，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下一瞬間，便一拳重重?fù)]了出去——

吳雩臉一偏，但凌厲風(fēng)聲戛然而止，重?fù)魶]有如期到來。

“……”

他睜開眼睛，步重華指甲深刺在掌心皮肉中，手臂青筋暴起，骨節(jié)青白發(fā)紫，下一刻他拎著吳雩衣領(lǐng)的手咬牙一推！

吳雩在草地上踉蹌兩步，險(xiǎn)些撞上某座不知名的石碑，失聲笑了起來。

步重華喘息著站在原地，就像被一刀捅進(jìn)軟肋的兇獸，胸腔七竅都沸騰著劇痛的血?dú)?。他死死盯著吳雩一手摀著眼睛彎下腰，笑聲越來越明顯，邊笑邊搖頭，最終整個人都抑制不住顫抖起來，似乎也感到這一切都非常荒謬；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漸漸止住這笑意，靠著那塊墓碑站起了身。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跟你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p>

他望著步重華，眼底里似乎閃動著不明顯的疲憊和譏誚，說：“有時候我對自己也很失望。”

步重華一動不動站在他父母的墓碑前，吳雩最后向他笑著一搖頭，那仿佛是個惋惜的告別。

然后他轉(zhuǎn)身穿過烈士陵園，消失在了遠(yuǎn)方鉛灰色渺遠(yuǎn)的天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