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長文。
步重華耳朵微微一動,三天前那個深夜出于刑偵工作本能而察覺的種種疑點,在當時因為緊張局勢而來不及思索,此刻卻突然像水中泥沙一般揚起:
“萬老板這幾個反應設備,通常用在更大的生產(chǎn)線上,產(chǎn)量絕不是這種小廠房能容納的……”
“是,沒錯!萬老板曾經(jīng)像你今天一樣,站在這里帶人合成出藍金,不然我為什么要費那么大力氣帶他偷渡?”
……
仿佛一道閃電劃破腦海,多少年來刑偵工作的本能讓他把所有疑點提煉、放大,絲縷線索無所遁形,被雪亮的光芒穿成一線——
“因為萬長文,”步重華突然喃喃道。
“什么?”
“因為萬長文被抓捕歸案了,而鯊魚不知道藍金的合成方式?!?/p>
宋平一怔。
“鯊魚的實驗室里有幾臺設備明顯是從大批量流水線上拆下運來的,他對我說萬長文為了證明自己,曾經(jīng)站在這里合成過藍金——也就是說萬長文確實在其他地方有生產(chǎn)線,而鯊魚也知道這一點?!辈街厝A仿佛從迷霧中陡然抓住了若隱若現(xiàn)的邏輯,語速越來越快:“而因為萬長文現(xiàn)在被抓捕歸案了,鯊魚既不到黑桃K生前的優(yōu)化方案,也得不到萬長文的粗劣版藍金貨源,他不會甘心白費這大半年——”
“他會想去找萬長文的生產(chǎn)線!”嚴峫失聲道,“黑桃K當年也是死活要去找他爸的制毒廠,因為從機械設備和各種殘留物里也許能倒推出化合步驟,鯊魚的思路跟黑桃K可能一樣!”
如果鯊魚此刻不冒險,立刻逃出境,再派人去黑桃K當年在美國的實驗室,過個幾年也有可能鉆研出優(yōu)化過后的藍金分子式,但馬里亞納海溝已經(jīng)不能等那么久了。鯊魚的市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其他暗網(wǎng)電商蠶食,而販毒的人貪婪和野心都差不多,他極可能會跟當年的黑桃K一樣鋌而走險!
“這一把能賭!”步重華當機立斷:“讓專案組去審萬長文在境內(nèi)的其他窩點,生產(chǎn)機器的型號規(guī)模不可能是小作坊,是工廠流水線,而這種制毒廠基本都開在深山,立刻派人包抄的話可能還來得及截住鯊魚!”
但宋平卻望著他,欲言又止。
步重華筆直的劍眉擰了起來:“怎么?”
“……萬長文負隅頑抗,什么都不肯說?!彼纹骄従彽溃耙驗槟??!?/p>
步重華臉色微變。
“姓萬的本來以為自己不是在中國境內(nèi)制毒,還有希望判死緩或無期,直到他那天突然想起鯊魚曾經(jīng)提及你父母,頓時醍醐灌頂,認出了你是當年步同光的兒子。 ”宋平苦笑了下:“殺警察是死罪,數(shù)罪并罰必死無疑。一個明知自己絕無活路的人,還怎么說服他開口配合警方呢?”
病房空氣仿佛被突然抽了個干凈,連嚴峫神情都變了,望向步重華。
步重華側(cè)臉僵冷如冰,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蒼白過,足足過了半晌才一個字一個字從咽喉里擠出聲音:“……可是吳雩等不了了……”
——如果萬長文不開口,緝毒警從外圍布控、撒線、摸排、調(diào)查,這絕不是一天半天就能鋪排下去的工作,但吳雩現(xiàn)在隨時走在刀尖上,萬里懸崖孤立無援,他隨時可能會死!
“我會把這條重要線索上呈給部里,安排審訊專家一天24小時車輪攻心戰(zhàn),外圍所有機動力量隨時候命?!彼纹侥樕浅2缓每矗钗豢跉鈴娙套×?,勉強作出比較樂觀的臉色來,上前拍拍步重華的肩:“如果吳雩愿意合作的話他也一定會想方設法跟專案組聯(lián)系的,你先別急,好好養(yǎng)傷。不管審訊室發(fā)生什么情況,我都會立刻給你答復?!?/p>
步重華嘴唇緊抿,他五官特別凌厲有攻擊性,這樣隱忍不發(fā)的狀態(tài)好像一頭陷入困境的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線條都緊繃到了極限。
宋平心有不忍但無計可施,只能嘆了口氣,匆匆轉(zhuǎn)身走出了病房。
咔噠一聲門響,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了兄弟兩人,一靠一坐,面面相覷無言。
“別太擔心了?!皣缻l遲疑再三,伸手用力一摟他兄弟的肩膀,低聲說:“雖然吳雩很危險但暫時不會被鯊魚懷疑,起碼還是有周旋余地的,至少比你前段時間安全得多……”
“不,他不安全?!辈街厝A眼底滿是血絲,聲音壓抑:“鯊魚極其狡詐多疑,不相信任何人,肯定會懷疑他。而且吳雩復仇心太烈,始終執(zhí)著于鏟除整個馬里亞納海溝暗網(wǎng),他給自己設定的目標難度太高了……秦川不會讓他有機會聯(lián)系專案組,我們必須想辦法!”
步重華說不下去了,雙手用力搓了把臉,突然翻身下床,抓起搭在衣架上的長褲和襯衣。
嚴峫大驚:“你上哪去?”
“專案組??偟谜页鰝€解決方案,我不能讓最可能的線索斷在我手里!”
“你瘋了,醫(yī)生早上怎么說的!”嚴峫趕緊上手攔他表弟,“別動,躺下!就算你去專案組又能拿萬長文有什么辦法,你——”
稀里嘩啦一陣響動,兄弟倆的爭執(zhí)帶倒了輸液架,“哐當!”一聲摔在了地上。
步重華喘息著站起身,掙脫了嚴峫,單肩靠在墻上一顆顆系上襯衣鈕扣。
“我躺不下去?!彼矍斑€是有點發(fā)黑,精疲力盡但非常堅定,“我知道專案組出馬的是審訊專家,可我研究了萬長文二十年?!?/p>
“……”嚴峫望著他表弟,心里好似墜上了沉重的鉛塊,沉默下來。
“你們沒人會注意到,吳雩內(nèi)心是非常分裂的,表面上特別想活著,潛意識卻又無時不刻思考著死。解行曾經(jīng)用生命給過他唯一的光,所以他一直克制不了,想追著那束光去另一個世界與解行重逢?!辈街厝A眼眶發(fā)紅,每個字都顫栗而喑?。骸暗呀?jīng)忘記了更多年以前,他曾經(jīng)分給過我一把火種,我也想追著那火種把他帶回來。除了我沒人能把他帶回到這個世界里來?!?/p>
病房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仿佛被酸熱、苦澀而粘稠的液體漲滿了,沉沉墜著他們兩人的咽喉。
“……”良久后嚴峫終于牽了牽嘴角,似乎想苦笑一下,卻終究化成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去醫(yī)護站簽手續(xù)拿藥,等我收拾好東西開車帶你去?!眹缻l拍拍步重華的背,“萬長文在市公安局監(jiān)護病房,專案組一天二十四小時輪班看守,現(xiàn)在過去應該還趕得上審問?!?/p>
步重華反手在他表兄背上重重一拍,低啞道:“謝了,哥?!?/p>
他從椅背上拎起大衣,搭在臂彎里,襯衣長褲軟底皮鞋,看上去挺拔而凌厲,仿佛暴風雨來臨時永遠撐住堤岸的頂梁柱,完全沒有絲毫頹勢。嚴峫無可奈何,只得收拾好病房里的錢物鑰匙,打電話讓守在醫(yī)院里的便衣過來幫忙收拾其他東西,正準備走人,突然扭頭瞅見什么,腳步頓了頓。
“……”
呼!
嚴峫拎起保溫盒,裹巴裹巴塞懷里,悻悻道:“我看誰敢不吃江教授的小餛飩?!比缓筠D(zhuǎn)身揚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