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宛被一刀致命,死亡過程非常迅速,但從視頻時長來計算,她被害后兇手又被迫在黑暗中躲藏了近十分鐘之久,這是因為救援人員正聚集在出口附近忙著檢查我和步重華的情況、打電話叫救護車以及向市局匯報具體方位,十幾個人拿著手電堵在密室唯一的大門口上,他脫身不了。不過轉機很快來了,正當兇手焦急等待的時候,有幾個人注意到了現(xiàn)場非常暗,于是便自發(fā)地散開尋找配電箱,同時用手電向倉庫深處搜索;當兇手聽見有人說'這鬼地方是被拉閘了嗎?'以及'里面是什么啊'的時候,他意識到有人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過來,便情急生智喊了句話——也就是本案最大的關鍵點——'排水管,有個小孩要死了!'?!?/p>
吳雩緩緩地搖了搖頭:“現(xiàn)在想來這句話的用詞非常聳動而且蹊蹺,但當時不會有人能察覺,因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轉移到了黑暗中非常醒目的紅色排水管那邊,同時注意到了奄奄一息的小孩。趁著這兵荒馬亂的幾分鐘內,兇手從容退出密室,一旦到了倉庫外黑夜的曠野里便可以逃之夭夭?!?/p>
“而更關鍵的是,到了這個時候,所謂的'密室殺人'已經在警方腦海里形成了思維定勢,也就不會輕易想到要去推翻它了?!?/p>
宋平花了足足幾分鐘時間隨著他的話在腦海中復原案發(fā)經過,少頃終于只見他一點頭,抓起手機:“你等會?!本o接著邊打電話邊風一樣走向遠處: “喂,翁書記?是這樣的,彭宛那案子有希望了,我們現(xiàn)在要立刻把以下12位民警的說話錄音拿去跟視頻里一句話做比對……”
吳雩垂下目光,最后向窗外吐出一口煙,只見宋平掛了電話興沖沖地回來,滿臉都在放光,那張連日疲憊衰老的面孔仿佛一下年輕了五歲:“拿到鑒定證據(jù)后我們要——”
“所以這位翁書記也是你們反水大戲的編劇之一了?”
宋平戛然而止,視線游移,半晌干巴巴地:“啊?!?/p>
吳雩把煙頭慢慢地、重重地碾熄在窗臺上,動作十分緩慢,煙蒂粉身碎骨。那明明是很正常的動作,但不知怎么宋平整段脊梁骨登時都抽了兩下。
宋大老板從警三十多年來,極其罕見地沒忍住靠墻貼了一小步,這時只見吳雩終于偏過頭來——他以為這個年輕人會問“你們?yōu)槭裁床m著我”或“步重華是不是被迫的”,但實際上他問的是:“你們策劃了多久?”
“……死亡池事件之后?!彼纹矫亲?,瞅著窗外:“開始是步重華自己提出的,組織根本都沒有同意,但后來……確實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吳雩譏誚地瞇起眼睛:“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宋平苦笑起來:“你覺得從津海挑出這么個人很容易嗎?專業(yè)臥底需要頂級的職業(yè)水平、過硬的心理素質、鐵打的忠誠信念,還必須履歷清白完全不被毒販懷疑……但問題是我們沒有條件像當年云滇的特情組那樣,從幾十上百個優(yōu)秀高材生里慢慢挑。我們只能找一個叛變理由充足充分的現(xiàn)役警察,而步重華為父母報仇的強烈愿望是最足以取信于鯊魚的一點,否則你隨便拉個警察說叛變就叛變了,人家毒梟也不信??!”
“所以那些販毒的記錄,離岸賬戶和比特幣都是你們自己安排的?”
“也不全是,更多藉調了部里的資源?!彼纹窖柿丝谕倌骸斑€有步重華牽線給馬里亞納海溝的那些藍金零售商,其實也……”
怪不得查步重華這么多年的犯罪證據(jù)如此輕易,根本就是自己埋雷自己挖,從頭到尾走過場!
“步重華擊斃瑪銀之后,對我提交了一份報告,其中詳細列舉了他準備為自己'叛變'而做出的鋪墊。比方說面對紀委督查他的態(tài)度非常抵觸,不請假不上班不辦案,在對市委的審查報告上洋洋灑灑寫了三千字他對組織審查的各種不滿;在楊成棟把他帶去五橋分局詢問彭宛被綁架前后的經過時,他故意當眾激怒楊成棟,甚至宣稱自己早就不想當這個警察了,態(tài)度異常囂張跋扈……關于步重華性格、言語、行事風格的前后巨大轉變,在大半個津海公安系統(tǒng)都傳得沸沸揚揚。所以當他承認自己殺了彭宛的時候,其實很多人都不太懷疑,甚至覺得遲早是有這么一天的?!?/p>
“不用繼續(xù)夸獎那位奧斯卡影帝了。”吳雩冷淡道,“我不是很愿意聽?!?/p>
“……呃?!彼纹接幸稽c尷尬,“其實我們本來想再鋪墊一段時間,等時機再成熟些才開始演……開始行動的,但因為你倆在前去港口區(qū)的半路上被撞車綁架,隨即又發(fā)生了密室殺人,這個意外突然加速了整個計劃的進程。專案組翻遍了整座密室都無法證明你倆沒殺彭宛,甚至到后來我們自己人都開始懷疑你倆了,最終步重華只能說,趁你沒完全醒來之前他先認下殺死彭宛的這個鍋,我們才好安排接下來越獄叛變的正戲?!?/p>
吳雩一言不發(fā),宋平斜覷了下他的表情,才有點遲疑而含蓄地咳了聲:
“其實話說回來,他也不是故意要隱瞞你的,只是擔心等你完全清醒之后,為了證明他的清白而做出什么過激舉動,甚至不惜自己認罪來換取他的自由,所以……”
吳雩淡淡道:“我知道,我在你們心中的智商有超出過80嗎?”
“不不,這個你真的誤會了?!彼纹搅⒖陶骸安街厝A臨走前說整個津海如果有人能破密室殺人這個案子的話,那個人一定是你,只有你能證明他的清白呢?!?/p>
吳雩嘲問:“原話有那么煽情?”
宋平:“……”
——“如果我認罪,吳雩就不用遵從回避原則,可以參與進來查案了。他當過十二年最危險的臥底,專業(yè)素質不是后方偵查人員能比的,對生死之間很多細節(jié)的直覺也都超乎常人,如果彭宛被殺一案有偵破的希望,關鍵的線索很可能會落在他身上。”
病房里的監(jiān)測儀器嘀嘀作響,步重華靠在病床上搖了搖頭,宋平懷疑地摸著下巴:“你真肯定姓吳的能證明你的清白?”
步重華沉默良久,嘆了口氣:“不一定。但現(xiàn)在沒其他辦法,這案子幾乎已經死了,姑且死馬當活馬醫(yī)吧?!?/p>
……
“有?!彼纹綌蒯斀罔F:“這就是他的原話!”
吳雩半信半疑,神情微微松動了些。
“不過劫囚車的計劃后來還是出了岔子,”宋平一邊偷覷打量吳雩,一邊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我們本來是打算讓步重華聯(lián)系鯊魚從津海本地越獄的,卻沒想到林炡竟然查出了步重華和那些毒品零售商之間的聯(lián)系,還來了一出當庭舉報。雖然我們本來也是想趁機慢慢'查出'步重華的涉毒證據(jù),但姓林那小子確實打得我們措手不及,最終只能讓步重華緊急聯(lián)系鯊魚,從半路上搶劫了押運車,還不小心給你留下了飆車上百公里追人的機會?!?/p>
“——你現(xiàn)在還覺得,我是你見過最完美的人嗎?”
“停車!不然我下一槍就不是打車了!”
“你就當你的步重華已經死在密室里了吧。”
……
吳雩面上一絲波瀾也沒有,他微微瞇起眼睛,一只手將被摁熄的煙頭攥在掌心中,修長五指不易察覺地戰(zhàn)栗,用力到連煙蒂都被生生撕裂了。
“步重華現(xiàn)在人還在華北,已經跟鯊魚秘密會面了一次,取得了初步信任。根據(jù)他傳回的情報來看,未來一個月內鯊魚會繼續(xù)派人聯(lián)系他,想高價從他手上進一批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貨。”宋平用力一拍吳雩的肩,沉聲道:“我們將竭盡全力利用這次機會進一步接近鯊魚,甚至將毒梟一網打盡。屆時步重華冤屈洗清,立下功勛,就是他載譽平安歸來的時機了?!?/p>
吳雩眼梢、鼻翼、半邊側頰都隱沒在陰影中,皮膚蒼白堅冷,有種說不上來的寒意。半晌宋平才見他冷淡地笑了聲,但天生向下的唇角卻連提都沒提起來:“是啊,每一個平安歸來的人,都以為后面的人也能很容易淌過那條河?!?/p>
宋平一愣。
然而吳雩沒有解釋,也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步重華這件事除了你們幾個老領導,還有誰知道?”
“這個,”宋平移開目光:“這個事情其實也沒有別人……”
“那他的聯(lián)絡人是誰?”
周遭一下陷入了徹底的安靜,宋大老板盯著自己腳下的地面,半晌沒吭聲,似乎突然對病房外的走廊地磚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吳雩收回目光,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接通后言簡意賅:
“喂,江停?你覺得嚴峫還醒著嗎,你可能會想找他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