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用，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

那些不知道“毒販馬仔”阿歸的人，會以為解行只是被十二年生死歲月折磨得形容削瘦，改變了細(xì)微樣貌；但張博明絕對能一眼看出其中致命的區(qū)別，把他從人間再度打回地獄。

他沒有辦法帶著解行的姓名回歸故土，但他也許能掙脫所有束縛，繼續(xù)向更深的地獄前行——

圍剿行動當(dāng)天，警方趕到前十分鐘，鯊魚從監(jiān)控鏡頭里看見那個年輕人下到負(fù)三層，打開了角落里的一扇暗門。

毒梟終于認(rèn)出了這么多年來緊貼在自己身后的那道血腥腳步屬于誰。

“十年前，我最得力的手下霍奇森在東南亞落網(wǎng)，但用盡了辦法都查不出紕漏到底出在哪，最后便以為警方只是多了點運(yùn)氣。直到一年前，畫師終于在我眼前親身出現(xiàn)，我才意識到原來這么多年過去，我在北美出售芬太尼、在墨西哥建立冰毒廠、在荷蘭架設(shè)深網(wǎng)匿名服務(wù)器，讓國際刑警都束手無策，卻始終沒能走出他的狙擊范圍。 ”

“他是畫師，他是我命中注定要迎接的戰(zhàn)神，也是我一生到死都擺脫不了的索命厲鬼——”

一年后，津海。

一輛黑色滇牌奧迪停在津海市南城分局門前，林炡拉起手剎，熄了火，溫和地道：“吳雩?！?/p>

副駕上那年輕人有一張蒼白疲憊的面孔，眼睫沉默地半垂著，天生嘴角略微向下。

“張博明的骨灰今天在云滇烈士陵園下葬了，我有兩句話想對你說?！?/p>

“……”

“人生就是不斷向故友告別，再不斷與新人相見的過程。我們經(jīng)歷的每個人、每件事、每一次喜悅與傷痛，都是成就我們本身的一部分，放下并不代表遺忘，更不意味失去。那些半途而散的遺憾和無可奈何的錯失，都會在將來某個注定的時間點等待著你我，等待與我們再次相見。”

“——而在那之前，”林炡看著他，輕聲說：“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會遇見很多新的面孔。他們可能會在未來成為你的故交知己、同袍戰(zhàn)友，甚至可能成為家人，一路走到人生最后，走到我們所有人都在另一個世界里相聚的那一天?！?/p>

長久的沉默后，吳雩終于回過頭，平淡地吐出兩個字：“是嗎？”

林炡注視著他，眼底深處閃爍著無奈和傷感，吳雩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灰色的刑偵支隊大樓高高矗立，警徽于天穹下反射出亮光。吳雩瞇起眼睛，退后半步，那沉默威嚴(yán)的金盾仿佛隨時要當(dāng)頭斬下，本能的恐懼從心底油然而生，風(fēng)中仿佛有聲音在耳邊不斷叫囂——

快跑——

你不屬于這里，快跑——

“你就是新來的吳雩吧？”

吳雩收回竭力仰視的目光，只見大樓臺階上站著一個人，身量很高，面若冰霜，深藍(lán)警服嚴(yán)厲整肅，周身縈繞著難以接近的氣場。

“我是津海市南城刑偵支隊長步重華。”那人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下才伸出手：“從今以后我是你的領(lǐng)導(dǎo)，希望你愛崗敬業(yè)，融入集體，把支隊當(dāng)作自己的家?！?/p>

……當(dāng)成自己的家。

吳雩望著步重華懸空的掌心，咽喉上下一滑，慢慢把手背到身后，低下頭含混說：“知道了?！?/p>

步重華皺起鋒利的眉，一言不發(fā)收回了手，轉(zhuǎn)身向大樓里走去：“跟我來吧?！?/p>

“這是隊里新來的小吳，從今以后就是大家的同事了?！?/p>

“你知道嗎吳雩，很多年前也有這么一個人拉著我跑出火場，跟我說必須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報仇?！?/p>

“吳雩！ 你要是現(xiàn)在辭職走了，你就抓不到那個潑汽油想弄死咱們的兇手了！”

“我來晚了，我們回家。”

“別叫他毒販馬仔！”

“我看誰敢上銬？！”

“……吳雩，只要你開口，只要你開口說什么我都信……”

“吳雩??！——”

——寒風(fēng)灌進(jìn)雙耳，身體急劇下墜，步重華竭力伸出的手在高空中越來越遠(yuǎn)。

原來從一開始就沒有彼此握緊過，吳雩想。

從故事的最開始，他就把自己沾滿鮮血的手背到了身后。

下一秒，爛尾樓下空地上嘭地騰起煙塵，飛沙四散揚(yáng)起；汽車引擎轟然發(fā)動，如傷痕累累的困獸掙脫牢籠，向遠(yuǎn)處無邊無垠的黑夜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