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里燒了地龍,暖氣襲人。
皇帝側(cè)對著門,盤膝坐于榻上,身上穿件正黃的湖綢中衣,外頭罩了褡護(hù)。雙魚被帶進(jìn)來時(shí),就見他在翻閱邊上堆著的一堆奏折,已經(jīng)有些功夫了。
她跪在地上,俯首一動不動。
這樣跪了許久,膝蓋漸漸開始發(fā)脹,雙魚微微挪了挪身子,聽到啪的一聲重響,迅速抬起眼皮,見皇帝重重合上一本奏折,神色不豫,冷冷道:“朕看楊紋是老糊涂了!竟拿辭官為太子擔(dān)保,當(dāng)朕眼瞎了不成?”
立在邊上原本一直狀若入定的徐令忙睜眼賠笑道:“國公是看著太子爺長大的,親近些也是人之常情,皇上息怒?!?
皇帝哼了聲,“朕眼沒瞎,朕看他倒是老糊涂了!”
徐令不敢再說,是是了兩聲,看向還跪在地上的雙魚,“皇上,沈家的丫頭來了有一會兒功夫了,您也批了不少奏折,想是累了,不如暫時(shí)歇歇?”
皇帝瞥了一眼低著頭的雙魚,未作聲。徐令會意,忙親自撤走奏折,示意屋內(nèi)太監(jiān)隨自己離開,關(guān)上了門。
怡和殿這間皇帝下朝后經(jīng)常來的御書房里,剩下了皇帝和沈雙魚兩個(gè)人。
“身上傷怎么樣了?”
雙魚聽到皇帝忽然這樣問了一聲,壓下心里涌出的詫異,磕頭道:“已經(jīng)好了。臣女多謝陛下賜藥?!?
皇帝沒作聲,片刻后,聽他忽然又道:“你對朕可心懷恨意?從實(shí)說來,朕赦你無罪。”
雙魚一愣,慢慢抬起眼睛,見皇帝注視著自己,神色溫和,和前次雷霆大怒的樣子判若兩人,心里更加詫異,面上低眉順眼道:“不恨?!?
皇帝哼了聲,“是不恨,還是不敢恨?”
雙魚不應(yīng),只俯身下去,再次磕了個(gè)頭:“舅父教過臣女,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皇帝笑了笑,“才挨了幾板子,就學(xué)會哄朕高興了??上а?,”雙魚聽他竟似嘆息了一聲,“有人就是不知道體諒朕。”
雙魚不知道皇帝這話到底是什么用意,更猜不透他口中的那個(gè)“有人”是誰,心知舅父表兄的命運(yùn)或許就決定于自己此刻的一言一行里,心砰砰的跳。
皇帝說完,仿佛陷入了沉思。雙魚更不敢開口。
御書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皇帝忽地再次開口:“沈家丫頭,知道朕今晚叫你來,所為何事嗎?”語氣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常,辨不出喜怒。
雙魚恭聲道:“臣女不知。”
“朕可以讓你猜一下。”
雙魚壓住心底再次生出的詫異,恭恭敬敬地道:“恕臣女愚昧,不敢妄加揣度。”
皇帝慢慢地道:“朕的皇子皇孫里,你知道朕最看重的,是哪一個(gè)嗎?”
雙魚道:“臣女不知?!?
皇帝道:“朕最看重的,是皇太孫東祺。他不怕朕。不像他的父親和皇叔們,在朕面前,要么虛情假意,要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令人望之生厭?!?
雙魚不知他跟自己提這種家事是什么用意,更不敢胡亂說話,低聲唯唯諾諾。
皇帝繼續(xù)道,“除了東祺,他倒還有另一個(gè)皇叔……”
他停頓了下。
“他也不怕朕!豈止不怕,簡直是膽大包天!”
皇帝語調(diào)忽然一轉(zhuǎn),目光中帶出了一絲蕭瑟。
“朕從前對他寄予厚望,他卻一再忤逆于朕,簡直是大不孝!朕最后動了怒,將他打了一頓,趕走了他。朕原本以為,過個(gè)兩年,等他再大些,懂事了些,想必他也就能體諒朕的苦心了。只是沒有想到,這個(gè)逆子,他非但不體諒朕,反而變本加厲,朕……朕快要被他給氣死……”
皇帝的語調(diào)漸漸變得激動,突然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原本灰白的兩頰咳的泛紅,表情顯得痛苦而委頓。
雙魚嚇了一跳。
剛剛一開始,皇帝問她恨不恨他,說不恨,自然不可能。但是此刻見他咳的仿佛下一刻隨時(shí)就要死過去一般,下意識地還是從地上飛快爬了起來,過去扶住,朝外叫了聲“徐公公”,徐令急忙疾步進(jìn)來,從一只小匣里取了顆藥丸,和水讓皇帝服了下去,隨后攙著他慢慢躺了下去。
片刻后,皇帝慢慢地止住了咳,睜開了眼睛,臉色終于看起來好了些。
“皇上,龍?bào)w要緊。您要是累了,先去休息,下回再說吧。”徐令在旁低聲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