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仲春,深夜時氣亦和暖,原婉然卻如墮冰河,肌膚起粟。
她極力扼抑手指顫抖,緩緩松開身上綁帶,矮下身讓嗷嗚由她背上跳落。
“嗷嗚沒跟著我,”她向趙玦低聲下氣,“是我將它綁來。”
趙玦不置可否,朝通往園子的角門讓:“回去吧?!?/p>
原婉然轉(zhuǎn)頭瞥向那道僅剩數(shù)步之遙,通往街上的角門,以及門上銅鎖,心中十分不甘,到底只能忍住眼淚回園。
趙玦早作調(diào)度,當下從院里到園子的角門沿途大開,原婉然花了許久工夫好容易出了園子走到外宅,沒花多久便要走完回程。
事已至此,她肚里盤算如何“陪罪”平息趙玦肝火,及至走到園子附近,遠遠見了園門,雙腿灌鉛似地定住腳——當真又要回到牢中牢,籠中籠了。
趙玦等了她一會兒,方道:“走吧。”
原婉然出聲答應,邁開腿腳卻一步挪不了三寸,委實不愿往牢里越走越深。
趙忠在旁木著臉,心里極不以為然。
他家二爺徹夜未眠,又動了一番氣惱,在在傷身,正該回居處歇息,原婉然偏還拖拖拉拉。
趙忠心煩不耐,握持火炬的手不覺動了動。
嗷嗚依在原婉然裙畔,它的智識不足以明白主人為何整宿背著它上天下地,但憑本能感知出四周氛圍詭異,主人心緒憂懼,回程便緊跟她身側(cè)。
當趙忠手中火炬火苗搖擺,光影閃動格外分明。嗷嗚警惕留心,直覺趙忠對原婉然沒好氣,便朝他低狺,走到自家主人身前作勢護衛(wèi)。
原婉然不明所以,但見嗷嗚半大不小的身軀擋住自己,要將遠處的趙忠隔開,鼻頭發(fā)酸。
趙玦不疾不徐道:“嗷嗚,安靜。”
嗷嗚的低狺如遭剪子鉸斷,即刻沒了。
原婉然睜大眼睛,嗷嗚順從趙玦但并無懼怕之情,也就是說,它之所以靜下來全是單純服從趙玦命令?
趙玦看穿她疑惑,道:“家中大狗全聽我號令,嗷嗚亦然?!?/p>
大狗牙尖力大,足以殺人,他防患未然,讓別業(yè)里所有大狗受調(diào)教,從小便識得并服從自己這個家主,杜絕安全隱憂。
原婉然聞言惡心暈眩。
她耗盡氣力出逃,不但自始至終深陷在趙玦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竟連嗷嗚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一時立不穩(wěn),身形搖晃。
趙玦不假思索上前欲待扶人,原婉然一見他靠近,慌忙后退。
趙玦面色微變,隨即恢復常態(tài)停住腳,不著痕跡收回手。
原婉然出逃失敗,所受打擊非輕,初時失意恍惚,如今漸漸回神,便想立時弄明白一樁事。
“你如何知道我要逃?”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p>
“究竟哪里教你起疑?”
趙玦見她執(zhí)意做個明白鬼,便道:“你不輕易談旁人私事,卻自行向池娘子祝愿她回鄉(xiāng),夫妻團聚。舉止反常,必有異動?!?/p>
原婉然大吃一驚,胸口窒悶惡心更甚:“你連池娘子和我往來都在刺探?”
“不錯,”趙玦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在你利用風箏挾帶字條之后?!?/p>
原婉然面上本就不剩多少血色,這下蒼白如紙:“原來你知道……那么風箏……”
“已經(jīng)全數(shù)找回?!?/p>
原婉然料不到趙玦對她掌控嚴密至此,這已非對她兜頭撒下天羅地網(wǎng),竟是活埋,將她困得密不透風,一根指頭都動不得。
她看向趙玦,無法掩飾忌憚怨憤。
趙玦亦早已滿腔怒氣,終究不愿當著手下的面向原婉然發(fā)作,教她沒臉;再見她氣色越來越差,天大的火氣也不得不稍作退讓。
他說:“你已經(jīng)折騰一宿,先回流霞榭再說?!?/p>
他心緒不悅,口吻不免冷硬,要說惡意其實沒有。
只是原婉然想到趙玦往日拆散她們夫妻,又冷眼旁觀自己在園里白白奔忙一夜,聽在耳里便覺是獵人戲耍獵物一通之后,還要指揮奚落。
“我不回去!”她喊道,回身便往園外跑。
相離原婉然最近的親隨猱身上前要拉人,趙玦喝道:“不準碰她!”
他辭色罕見嚴峻,那親隨忙不迭退開。
園門外是條長巷,原婉然跑到巷子盡頭,發(fā)現(xiàn)那處的角門已經(jīng)關上落鎖。
“我要出去!”她下死勁掰扯銅鎖,自然掰不動,便拍打角門,繼而拳打,“放我出去!”
她明白自己在做蠢事,縱使敲爛拳頭,喊破喉嚨,門不會開,更不會有人縱放自己。她的賣力反抗徒勞無功,反而可能更加激怒趙玦。
當務之急該向趙玦求告服軟,哪怕虛情假意,屈膝獻媚都在所不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是她受不住了。
趙野瘋了,她必須回家。今夜是她僅剩的逃離機會,仍舊化為烏有,和從前幾次一樣,以為見到一線曙光,到頭來電光幻影。
她連言談舉動都逃不過趙玦眼睛。
想到此處,她的肉身明明在呼吸,卻窒塞得提不上氣。
很久以前她聽趙野說過一種叫“貼加官”的刑罰,以濕透的桑皮紙一張張覆在犯人臉上,教人無法呼吸,窒息而亡。
她正在受刑,她在趙家便是受刑,就要悶死了。
如果繼續(xù)一聲不吭,屈從趙玦擺布,真的要悶死了。
她拍門呼喊,將種種焦灼灰心都撒在這道出不去的門上。
一道力量攫住她的手,將人由門后拉開。
原婉然回神一看,拉她的人是趙玦。
“別做無用功。”趙玦說。
原婉然恨恨瞪視這個阻撓她海闊天空的人,趙玦卻不看她。
他牢牢抓住原婉然雙手端相,就著火光不曾發(fā)現(xiàn)皮肉傷,依然吩咐一旁親隨:“讓大夫去流霞榭候著?!?/p>
他恐怕原婉然今晚受傷,提早讓家中傷科大夫徹夜侯命。
“嗚……嗚……”嗷嗚在原婉然裙畔急得團團轉(zhuǎn)。
它察覺主人心緒激動,卻不明所以,無計可施。
“嗷嗚別動?!壁w玦下令,并喚來親隨,“將狗帶走?!?/p>
那親隨依令抱走嗷嗚,當嗷嗚醒過味自己教人從原婉然身旁遠遠帶開,已經(jīng)受制于人跑不了,只能吠叫。
“嗷嗚!”原婉然想奔過去奪回狗,卻教趙玦拉住,帶往流霞榭。
“放開我!”原婉然試圖掙脫。
她累了一晚,若是逃出趙家,精神振奮之余不難激發(fā)力量,一鼓作氣趕路,可惜事與愿違。為著功虧一簣,她灰心喪氣,體力跟著漸漸不濟,嗓子都有些啞了。
趙玦聽出原婉然聲音不對,恰好經(jīng)過廚房,便將她帶進里頭。
那廚房連帶柴房一排幾間房子,一間辟成茶房,專侯主子在周遭游玩休憩,為其供應茶食,其余房間管附近粗使下人飯食。到了夜里,有下人在此上夜。
趙玦支開在此夜看守的婆子,嚴令她不準對今晚之事多言。
他在茶房挑了最潔凈的茶碗,倒茶遞給原婉然:“喝口水潤潤嗓子,有話回流霞榭再說。你生氣,就砸流霞榭出氣;砸不夠,換地方再砸?!?/p>
原婉然不曾伸手接茶,今晚兩人原形畢露,以本心相見,趙玦應付裕如,優(yōu)雅自若,更襯出自己滿盤皆輸,任人宰割的狼狽困窘。
她心緒灰涼,一時不管不顧,道:“我要回家。”
鏗鏘一聲,趙玦重重放下茶碗,強抑的怒火騰地竄起。
他剜視眼前女子,但見她滿面固執(zhí),端的油鹽不進,捂都捂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