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神色難以形容,說不出地悲憤蒼涼。
“我還指望虎毒不食子……”他頓了頓,問向齊奉,“你可否估算世子壽元剩下幾何?”
“若善加保養(yǎng),約莫能拖上十幾二十年。”齊奉說歸說,口氣并無十足把握,“此后世子爺若過于勞累,便可能忽然脫力昏迷?!?/p>
趙玦越聽越不吉,因問道:“父王,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父王拿起桌上一張桑皮紙,紙張單薄,散發(fā)藥香,不問可知包過藥材。
如此尋常輕巧的紙張讓他的父王拿著,居然拿得手抖——他那平日能輕易提起幾十斤長槍的父王。
父王話聲也在發(fā)顫:“今日你我吃的補藥有毒,服下此毒,五臟六腑迅速衰敗,不出數(shù)日無疾而終?!?/p>
這話好似在人頭頂打了個焦雷,趙玦問道:“父王,是誰下毒?”
他的父王不答話,喃喃道:“我哪里對不起她?”口氣蕭索,眼眸空洞。
趙玦心跳急了起來,這世上能教他父王灰心喪志的人屈指可數(shù)。
他起了一個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即使不愿深思,終究必須問個明白:“誰是兇手?”
父王道出他最恐懼的答案:“你的母親?!?/p>
“不可能!”趙玦嘶聲道,“定是奸人挑撥,父王切莫輕信?!?/p>
他的父王憐惜看著他:“阿歡,王府覆滅在即,旁人挑撥我們夫妻,有何益處?”
趙玦始終不能相信:“母妃謀害我們父子,又有何益處?”
“她和趙昂做了買賣,藥死我們父子,布置成畏罪自盡,換取她帶上王府產業(yè)全身而退。今晚她聽我透露私逃安排,便連夜向趙昂通風報信?!?/p>
“父王從何得知這些內情?”趙玦問道。
當他聽畢父王解釋和囑咐,毛骨森然。
“阿歡,”他的父王交代,“王府將破,我先回居處,你待會兒立刻跟來。”
趙玦像作夢一樣來到父母居院,途中意外受流箭所傷。
在居院里,父王依照先前在正廳的謀劃,作勢要殺母妃,母妃掙扎呼救。
趙玦拎弓上前,道:“父王,放過母妃!
——在正廳,父王要他唱和作戲,扮白臉救下母妃,放箭弒父。
趙玦舉弓搭箭,大喊道:“父王,放母妃走!”
——父王說,我身中劇毒,已無生望??v使今日不死,下詔獄一樣不得活,不如拿這條殘命換你生路。父王死在你手里,也好過教趙昂折辱斃命。
趙玦喊道:“父王住手,我放箭了!”
——父王說,趙昂陰毒卑鄙,見我們父子自相殘殺,他心中得意,或許肯饒你性命,留下你當成我不如他的見證。你又救了你母妃一命,但愿她善念未泯,肯幫你求情。阿歡,父王盼你覓得轉機活下去。
趙玦放聲大叫:“父王!”
在這聲叫喚中,他放出了箭矢。
他以父王手把手教導他的箭法,放出了箭矢,射進父王的胸膛。
鏗鏘的刀槍聲,惶急的人聲,紅亮的火光,刺鼻的煙味,翻飛的雪花,一切通通消失了。
天地剎那虛無靜謐。
趙玦眼睜睜看著他的母妃自顧自逃離,徹底坐實拋夫棄子,獨自求生。
他顧不上追究,奔到父王跟前,目睹自己曾經意氣風發(fā),豪氣干云的父親跪在地上,精氣神迅速頹靡,英雄末路。
忽然父王無聲笑了,彷佛在自嘲:這一生一世,究竟算什么?
而后父王看向他,溫柔痛惜。
“阿歡……對不住……”父王說著,掏出匕首刺進他胸口,“沒能讓你過上……更好的……人……生……”
他的父王話音方落,握緊身上箭矢往自己插入更深,拼盡余力讓父子相殘的苦肉計更逼真,卻也因此氣力衰竭,倒向他懷里。
趙玦撐不住,父子一起倒地。
他仰躺在冷硬的青磚雪地上,胸中插著森森利刃,遙望無窮無盡漆黑蒼穹。
為什么我們父子要遇上這種事?他茫然自問。
夜空下雪花亂飛,潔白的雪粒在暗夜微發(fā)瑩光,伴隨凜風漫天落下,彷佛星子紛紛墜地,教人錯覺天崩地摧。
四面八方金革相擊,靴聲橐橐,大匹人馬絡繹不絕涌入,往此處逼近。
趙玦怔怔忖道,錦衣衛(wèi)很快就要找來了。
那么神呢?
朔風大雪中,他輕撫倒在自己身上的父王,再探不著溫度,而母妃不知遠遠逃往何處。
從此以后,剩下他一人獨活。
淚水由眼眶滑落肌膚,在隆冬寒夜里迅速凝結成冰柱。
他感覺不到面上寒意,獨獨疑問一件事。
神在哪里?
究竟在哪里?
趙玦霍地睜開雙眸,從夢中醒來,眨眼工夫,他辨出自己躺在居處退思齋。
身上那股虛弱乏力太過熟悉,他意識自己又發(fā)病了。
下一瞬,他記起發(fā)病前因,大驚坐起。
“小村姑!”他喚道。
原婉然趁夜逃跑,教他關在園子后門附近的柴房,不久地動了。
“原娘子呢?”趙玦質問守在床畔的趙忠,強自支撐下地穿鞋。
“小的不曾留意?!壁w忠回稟。
原婉然將他家二爺氣到發(fā)病,他管她死活做什么?
他又道:“二爺,請留下將養(yǎng),小的這便派人過去查問。”
趙玦不搭理,風急火急出房。
趙忠快步跟上,將斗篷往趙玦身上披,生怕他病后吹風著涼。
趙玦走不多遠,暗恨病后虛乏走不快,再顧不上要強,自行將手架上趙忠肩頸,讓他攙扶自己。
卻聽趙忠稟道:“二爺,原娘子逃跑的事沒捂住?!?/p>
趙玦目露寒光:“是那茶房婆子多口?”轉念又覺不可能,他在原婉然逃跑沿路預作防備,將動靜掩蓋得滴水不漏,包括調了嘴緊的下人在附近一帶上夜。
也不會是原婉然房里丫鬟走漏風聲,她們早經吩咐,遇事先行遮掩,同時上報退思齋,靜候示下,斷然不敢擅自聲張。
趙忠道:“是流霞榭的丫鬟。”
他續(xù)道:“粗使丫鬟晨起小解遇上地動,跑進正房叫大丫鬟逃命,又進寢間叫原娘子。但房里無人,床上被子疊得整齊,她便嚷嚷原娘子失蹤,滿院都聽見。”
趙玦沉著臉前行,趙忠道:“林嬤嬤遲早得到消息,定要落井下石,二爺倘使再堅持保住原娘子,德妃娘娘那兒……”
“我自有道理。”趙玦強硬打岔,鐵了心不聽進言,趙忠只得作罷。
主仆倆緊趕慢趕趕到茶房,雙雙怔愣。
繼而趙忠面露喜色,趙玦卻是臉色煞白,好似回到他父王橫死那夜,天地寒峭刺骨。
茶房一排大房子經歷地動,塌成一座座小山也似的碎磚瓦堆。
趙玦掙開趙忠,跌趺撞撞往前奔。
“小村姑!”他喊道,認出茶房原先位置,停在近處一座高低大小可能埋了人的瓦礫堆之前,飛快搬開碎瓦。
屋瓦碎片鋒利,他赤手搬挪,沒幾下便割出數(shù)道口子,一時血流如注,染紅雙手,血水灑落在磚塊碎瓦上。
趙玦渾然不覺,瘋了一樣只管搬物,心中不住吶喊。
別再帶走她,求求禰,別再帶走她!
當趙忠回神阻攔,短短工夫,趙玦已滿手傷痕。
“二爺,你受傷了!”趙忠將主子由瓦礫堆前拉開。
趙玦推開他,紅了眼繼續(xù)搬物。
趙忠道:“二爺,原娘子雖在這片廢瓦之下,卻不知人在何處。你盲目搬挖不但救不出她,還要傷著手?!?/p>
一句話提醒趙玦,他喝令:“帶嗷嗚過來!”
他由眼角余光瞥見園里下人三三兩兩將欲走來,又下令:“調我親隨過來搬磚瓦,撥人守住周圍,不準閑雜人等靠近。”
嗷嗚一教人抱到茶房,便跳下地到處找原婉然——它在空氣中聞得到她的氣味。
不多時,它發(fā)出嗚嗚鼻嗚。
明明原婉然的氣味就在近處,它卻看不到人。此外它嗅出了血氣,不只是血水味道,還有臟腑殘碎所散發(fā)的腥味。
嗷嗚直覺原婉然出事了。
趙玦道:“嗷嗚,找你主人?!?/p>
不等趙玦下令,嗷嗚已跑上瓦礫堆,聳起鼻子這里嗅嗅,那里聞聞,很快跑到一塊廢瓦隆起處哀聲大叫。
趙玦的親隨小心搬開石塊瓦礫,趙玦在旁等待并上藥,彷佛過了千萬年那么久,終于有親隨發(fā)聲喊:“找到人了!”
他們在幾根交錯倒落的梁柱下發(fā)現(xiàn)原婉然,她倒在柴堆旁,柴堆恰好扛住梁柱,架出一塊地兒讓她得以容身呼吸,并且多多少少擋下塌落的屋瓦。
趙玦趕到原婉然身畔蹲下端詳,她渾身厚厚積了一層灰,壓了好些碎瓦,肚腹處一團血跡洇透灰塵,隱隱血肉模糊。
他飛快卸下斗篷,將原婉然從頭臉覆蓋全身,輕輕抱起。
“原娘子仙游了,”他向左右說道,“暗香閣離這兒近,就放她在那兒停靈。”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①這章的貍花貓就是第二零四章提過的貍花貓
②乳娘的孩子和她哺育的孩子被稱為“同乳兄弟姐妹”,《紅樓夢》里,賈璉和王熙鳳叫賈璉奶娘的兒子“奶哥哥”
③趙玦原名趙世玦,在皇家,他這一代用“世”字為名字中的上字,下字則由父母決定。當他被廢為庶人,按大夏禮制,不能再用“世”字,故改名為趙玦
④王府覆滅詳情在第二三七章,趙玦父王襄王原本在正房堂屋中箭,因應這章敘事,將場景修到戶外。還有上章的章節(jié)名稱跟舊章重復,為免混淆,新章改成“我想回家”
⑤婉婉得益于柴堆支撐和梁柱遮擋,獲得避難空間。這個空間可以說是黃金三角,但現(xiàn)實中,黃金三角雖然不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生,卻已被普遍認為是錯誤無用,說來話長,詳情請大家自行搜索??傊闹羞@個細節(jié)大家看看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