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丫鬟道:“六姑娘別往前去了,有男客在此?!?/p>
她假作隨口問道:“誰呢?”
“方才有下人尋找兵部尚書姜大人的公子,或許那位便是。”
主仆一行人就近往園里一處屋舍歇腳,她仔細檢查自身外頭穿戴,大小物事都不曾遺落,又不好盤問丫鬟,可曾留心那姜公子揀起什么。
“如今我曉得了,”薛媽媽道:“他揀起我聚攏的紫藤花?!?/p>
原婉然靈機一動,“是今日姜大人送來的那片花瓣?”
薛媽媽眉目含笑,平靜滿足,“否則他犯不著特地送來。”
“難怪,那藤花看著年頭久遠?!?/p>
“是啊,初見至今,多少年過去了?”薛媽媽輕嘆,少時繼續(xù)訴說往事:“花廊相遇不久后,他家替他向我家求親,訂下婚約。”
趙野問道:“媽媽,您和姜大人曾是未婚夫妻?”
“不,不是我,他和我堂姐才是?!?/p>
趙野與原婉然相覷,薛媽媽對姜懷恩一見傾心,姜懷恩卻與她的堂姐訂親……
薛媽媽道:“家里傳言,起初姜家托媒人求聘的是我,祖父改議成堂姐。我父親一生無成,伯父卻在朝為官,前途大好。他與姜家結(jié)成兒女親家,更能互壯聲勢,庇蔭家族。傳言真假不得而知,堂姐訂親不多時,家里出事了?!彼脑捖曓D(zhuǎn)為低澀,“幾家勛貴包括薛姜兩家,獲罪抄家籍沒,我發(fā)配教坊司,而他……凈身入宮?!?/p>
趙野兩人靜默,薛媽媽家破人亡這段往事,無論何人何等言語都無法撫慰。
薛媽媽道:“我不斷打聽家人和他的消息,家人陸續(xù)離開人世,而他下落不明。哎,原來他由本名‘放鶴’改作‘懷恩’,難怪打聽不出?!裢瘢腋糁碳喦撇蛔屑?,你近身端詳他,覺著他年歲幾何?”
“唔,瞧著像四十來歲?!?/p>
“他很受了些苦吧。”薛媽媽悵然道:“兩家訂親換庚帖,我聽說過他的生辰,小了我九個月又七天,現(xiàn)今看著卻老了一截?!鞭D(zhuǎn)瞬她又欣慰,“能讓教坊使上趕著巴結(jié),他官位小不了,日子總算平順了?!⒁?,姜懷恩在,教坊使再記仇,諒必不敢動你,倘若……倘若將來姜懷恩失勢,教坊使找你麻煩,我藏了一本賬簿可以挾制他。今日他便是忌憚我抖摟他陰私,這才息事寧人。”
趙野替薛媽媽把被子攏上些,“媽媽,您別凈替我操心,好好養(yǎng)病要緊。”
“替你操心是福氣。”薛媽媽笑道,苦甜俱全,“北里那些人、事……多虧你在,給了我盼頭。我出不去了,但你可以,總有一天,你會離開北里,自由自在。”
趙野紅了目眶,低下頭不言語,薛媽媽傾身伸手拍拍他,片刻靠回枕上歇息。說了一陣子話,她明顯氣促,好一會兒才又開口。
“這輩子可以了,”薛媽媽眉宇間一片塵埃落定的安詳,“我不敢說事事無愧于心,可是盡力而為?,F(xiàn)如今孩子找到歸宿,我也見上姜懷恩?!?/p>
她另一只長滿紅疹的手?jǐn)傞_來,紫藤花瓣靜靜躺在掌心,“這大半生,我反復(fù)猜想,那一天在花廊,他是什么心思。從今以后,踏實了?!?/p>
原婉然勸慰道:“媽媽,姜大人以后還來?!?/p>
“我不會再見他,”薛媽媽恬和微笑,“他亦不會再來?!?/p>
果然姜懷恩未再登門,他派人送來大批上好藥品補品,可惜無助于薛媽媽病勢。
幾天后薛媽媽永遠合上眼睛。
她病中神智模糊,趙野和原婉然在旁照料,聽到譫語,“紫苑、梔子、木蘭、忍冬……你們?nèi)〔椟c、枕褥來,進園子找我……”
薛媽媽的聲調(diào)溫軟輕盈,仿佛無憂無慮的少女,在十四歲春晚的某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