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又說:“你整理房間,斷不會落下書房,很容易發(fā)現(xiàn)桌上那些畫。我剛剛看過那迭畫稿,堆垛散亂,遠不如先前整齊?!?/p>
原來趙野的“那件事”意指畫稿,原婉然舒口氣,白日小容子上門、她愁煩和離,竟把畫稿那事給混忘了。
猛地她記起當時自己一時不留意,揪牢花鳥畫。
“相公,我弄皺你的畫……”
趙野輕摟她肩膀,“無妨,再畫便有了?!?/p>
當他發(fā)現(xiàn)房間經(jīng)過整理,心念一動,走至書房,桌上一迭畫稿,參差堆積,其中一兩張花鳥畫邊角起皺。
他猜想,原婉然發(fā)現(xiàn)春宮畫的當下,手里正拿著那幾幅畫稿,吃驚太過,便抓皺了它們。
他修長的手指輕扣桌面,耳畔響起白日里田婀娜的話:“良家子個個自命清高,沒法明白我們這種人、受得住你那些事?!?/p>
縱然原婉然無法接受,他們既然成了夫妻,關(guān)于他的私事,要緊幷且能說予人知的,理該教她曉得。
現(xiàn)下便去找她說明嗎?他略加考慮,帶著油燈和換洗衣物進浴間。
婉婉習慣早睡,如今晚了,讓她休息,春宮畫的事明日再談。
話說如此,他不久便改了主意,走向東寢間,發(fā)現(xiàn)墨寶不在堂屋,略加推敲,便找上廚房,果然她在。
廚房黑漆漆一片,油燈勉強照亮桌子周圍,光焰跳動,原婉然靜靜用餐的身影嬌小而孤寂。
她吃飯速度略快,不是餓得狠了,便是想早些回房,以免啟他疑竇吧?
他要出聲喚她,臨了突然不忍心,說不清這事怎么就牽扯上了不忍心這等心緒,反正對她,他就是驚擾一聲都不舍得。
“婉婉?!壁w野道:“前不久提過,我不靠走街串巷賣貨吃飯,另有正經(jīng)行當,那行當便是繪畫。我接一般書畫的活兒,也走偏門畫春宮,就是你在書房看到的男女交歡圖?!?/p>
原婉然靜靜聽趙野道:“我在天香閣見多男歡女愛,動作、姿勢、情態(tài)……無一不熟悉,畫起春宮非常順手。除開另有緣故,一般都接大戶人家委托,畫畫兒給他們作女兒的陪嫁?!?/p>
春宮畫在平民百姓里亦有流傳印圖,可都避過姑娘家藏起不提,是以原婉然直至今日方才知曉世間有春宮畫這類畫。然則她滿心疑惑:俗話說“禮出大家”,大戶人家講究禮儀,怎么卻拿春宮畫作女兒陪嫁呢?
趙野瞧了出來,解釋道:“傳說火神是女子,春宮圖內(nèi)容淫穢,可以嚇退祂,起到避火防火的功效。另一項用途,是讓姑娘們學習房事:黃花閨女對交合一無所知,這等事女眷之間也羞于啟齒直說,便以圖示意,讓新嫁娘仿照春宮畫,與夫婿歡好?!?/p>
原婉然若有所思,一會兒微探向他問道:“你做春宮畫的營生,官府會為難你嗎?”
“不會,官府明面上禁春宮,暗地里向我買晝的不乏官家。槍打出頭鳥,只要我不招搖,便平安無事?!?/p>
原婉然眉目開展,微笑道:“那便好了?!?/p>
趙野等上半晌,原婉然都無話說,不禁奇道:“你就擔心這個?”
原婉然聞言心驚,忙問:“還有什么該擔心的?”
趙野便提醒:“比方說,你相公傷風敗俗?!鼻靶┤兆铀麖婎I(lǐng)原婉然在窗前行房,大多時候小兔子般柔順的人兒,難得地發(fā)了脾氣,畫春宮事涉淫邪,她不可能毫無反感。
趙野情愿她直露輕蔑,討厭表面一套,里面一套。
誰承想原婉然那廂大方說道:“你畫春宮圖,也算做好事啊。”
趙野深深打量他的小妻子。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但房中事從來不好搬到臺面上來說,相關(guān)諸般物事生計亦落不到世人任何好話。原婉然對于繪春宮畫乃是“做好事”的評價可謂前所未聞,況且作此回答的她,又是最羞怯不過的一個人。
趙野疑心他的小妻子口是心非,為的是寬慰自己或者討好賣乖,然而仔細打量她眉目,那張秀美小臉卻是全無做作,確乎發(fā)自真心。
他著實好奇了,“為什么算做好事?”
原婉然見問,反倒說不出話,趙野再三逼問,只得回答。
“那個……”原婉然粉面低垂,避開丈夫的目光,秀長的手指在袖下絞動,“你不是說姑娘家不知道怎么跟丈夫作夫妻嗎?姑娘娘家的女眷也不好將話挑得太明,倘若說得含糊,姑娘不但不明白意思,還越發(fā)迷糊。到了夫家,一個姑娘家家在陌生的地方,跟陌生男人同一間房、同一張床,那……那還要脫衣服……還要動手動腳……好嚇人……都要哭了,又不敢哭,怕觸楣頭,惹相公生氣。想問一聲,沒臉問、沒膽問,只能憋在心里……那時候差不多要昏了過去……”
趙野在旁瞧著他的小妻子,小小的臉幾乎要垂到胸前,即使油燈火光不大,也能照見她耳垂半透明的紅暈。
原婉然停了一會兒,方道:“你畫了春宮讓別的姑娘見過,雖然洞房夜一般羞人怕人,好歹她們心里有數(shù),夫妻之間原來是這回事,也算做好事——?。 ?/p>
趙野一把抱住他的小妻子,笑聲不大卻十分暢心。
“相公?”原婉然莫名其妙喚道。
趙野懷抱她,搓揉她滑順的發(fā)絲,耳鬢廝磨,“這樣可愛,怎么可以?”低低的話聲言若埋怨,實則喜之。
原婉然臉貼丈夫肩窩,一顆心噗通噗通熱了起來。
趙野說她可愛,這是否意味即使不看在韓一的份上,他也不介意跟她一塊兒生活?是否坦白真相,她依然能留在這個家,保有這個家人?
說時遲這時快,趙野衣上一樣物事現(xiàn)露在她眼前近處,原婉然細看之下,心底涌起的熱望剎那冰消瓦解,胸口泛涼
早上趙野出門,身上這件直裰衣襟肩膀處不大平整,她送出門時順手一一拉扯撫平,當時衣領(lǐng)縫的那條護領(lǐng)通體雪白干凈,現(xiàn)今在貼近頸根的那截部分多了一抹污漬。
燈光下,那勉強能分辨出的原色、質(zhì)地,以及撲入鼻中的香氣,分明屬女人的口脂。
原婉然身子僵直。趙野在外頭有相好?
趙野緊抱她,立刻覺得異狀,輕輕松開她,“怎么?”
原婉然低眸,袖子下的手揪緊裙子,“……困了?!?/p>
趙野摸摸她的頭,“漱口再睡。”便牽她回正房。
路上原婉然沒什么精神再應(yīng)答趙野說話,回東寢間前,向趙野叫安置,亦回避正眼瞧向他頭臉。
趙野另有心上人,她無法誠實告知他韓一和離的意思,這會讓她在這個家的處境變得尷尬,說不定待不下去。
趙野只當妻子太困倦,沒放在心上,徑自上浴間沐浴。
他在浴間褪下直裰,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護領(lǐng)上的異樣——田婀娜糾纏他時,在上頭留下了口脂痕跡。
趙野瞥向東寢間方向,他的小妻子剛剛有些古怪,莫非便為了這個?
須臾他否了這個念頭,婉婉情系大哥,不會為自己爭風吃醋。
他成竹在胸向田婀娜說“從來只見吊桶落在井里,何曾有井落在吊桶里”,雖說出于情場不曾嘗過敗績的驕矜,原婉然的芳心歸屬亦是他自信不會栽跟頭的緣由。
他的小妻子惹人憐愛不假,然而他出身煙花地,那地方充斥虛情假意心碎神傷,在情愛上頭,他趨利避害以自保的警覺遠遠強過一般人。對于無意于自己的人,他再憐惜,亦不會投入不該投入的感情。
然而沐浴畢,回房就寢后,趙野在床上躺著,漫無目的思想,仍不時回到一個問題:原婉然的異樣因何而起?
一會兒,房門響起輕啄聲,自是來自原婉然,他起身開門,納悶她何以尚未入眠。
門外原婉然拿了一盞油燈,燈光昏暗,但趙野斷定他的小妻子真實氣色必然好不了——她看上去害怕不安,雖則已經(jīng)以一股毅然的勁兒極力壓抑著。
那樣的神情很眼熟,旋即他記起,早前原婉然向翠水村村人坦承兩人實為夫妻,便是這般模樣。
“相公,”由于強自發(fā)出聲音,原婉然嬌柔的嗓音透出一絲沙啞,“你大哥不要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