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不知道我從前的事?!?/p>
他的小妻子或許料想過他從前放浪不拘,卻不知詳細(xì)往事,正如梅樹下的戀人,公子知曉姑娘賣笑,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話本戲曲里,花魁與賣油郎、名妓與世家子終成眷屬,白首偕老,梅樹戀人沒有這等運(yùn)氣。
那個看重自由的姑娘向教坊司請求贖身落籍,打算遁入公子家,在后宅一方院落為妾。公子叔叔恰好回京,得知此事從中阻攔。
“豈有侄子納叔叔相好為妾的道理?”叔叔是姑娘第一個客人。
公子與家中相持不下,叔叔前來天香閣借口與公子商談,談不多久,他帶領(lǐng)公子與姑娘步至閣里另一處宴廳。叔叔在那宴廳另開酒席宴請客人,幾桌人全是姑娘恩客。
公子由席間客人一張張臉挨個覷去,最后凝視姑娘,面色鐵青離開天香閣。數(shù)日后他回來,姑娘閉門拒客,不愿再見。
旁人勸和,姑娘只道:“我永不忘記他那日看我的眼神?!?/p>
公子的情意不可謂不深,亦早知姑娘營生,饒是如此,依舊心生動搖;趙野以此推想他和原婉然,兩人情份尚未十分堅牢,倘或教原婉然知悉舊事……
薛媽媽問道:“你擔(dān)心婉婉嫌棄?”
趙野默認(rèn)。尤四公勸他坦白過去,當(dāng)下他不置可否,過后卻反復(fù)考慮。仔細(xì)回想,便是那時起夢見梅樹舊事。
薛媽媽握住他的手,“那時接連出事,你還小,出于義憤氣胡涂了……”
趙野搖頭,“畢竟事涉人命?!?/p>
???..??
近來家里家外怪事連連,原婉然忖道。
家里的怪事簡單些,她只要跟趙野共處一室,便錯覺他偷窺自己。
她慣常在趙野住的西間起居坐臥,趙野便在西間書房窗下安設(shè)涼榻,當(dāng)趙野在書房據(jù)案作畫,她便在榻上練字。
不知從何時起,她偶爾察覺來自趙野那方的視線,可每回抬頭什么事也沒有,趙野正襟危坐在書案后畫畫兒呢。
她這里盯著趙野疑惑自己多心,趙野那里抬頭,懇切相勸:“娘子,色字頭上一把刀。”
這是他正經(jīng)的時候,遇上不正經(jīng)的時候,他還是那句“色字頭上一把刀”,而后擱下筆,連說帶撲:“咱倆上刀山一游。”
家外的事還要怪,官來儀在繡坊的地位變了三變。
官來儀甫進(jìn)繡坊便不得人心,日復(fù)一日,形勢加倍嚴(yán)峻。
前陣子原婉然經(jīng)過“貴”字班繡房,遠(yuǎn)遠(yuǎn)便聽到里頭繡娘嗤聲道:“……咱們不笑你破落戶,你倒跟咱們端小姐架子?!?/p>
跟著官來儀發(fā)話,話音一如平常節(jié)制聲響,傳到房外僅僅辨得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百足之蟲,死而未僵”等語。
“百足之蟲,死而未僵”不好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原婉然尚能揣摩明白,意思就是“我再落魄,總比你們強(qiáng)”。
同她打?qū)ε_的繡娘卻哈哈笑。
“你妄想跟誰比?繡坊里哪個像你,住城南剝皮胡同大雜院,一家三口賃一間房擠著。既然住城南,那便老實由裁縫鋪那邊的大門進(jìn)繡坊嘛,這樣路可不近多了?為了假裝住城東,天天繞路由繡坊大門進(jìn)門,難為你了。”
官來儀啞了音,其他繡娘吱吱喳喳問話,那繡娘道:“錯不了,大雜院房東是我二大爺,提起官家直罵娘,賃房三個月,一個子兒不交。向她家要錢呢,這千金小姐她爹雙手一攤說沒有,轉(zhuǎn)頭便上賭坊;趕人呢,她娘淌眼抹淚鼻涕蟲似的,一哭二鬧只差上吊?!?/p>
繡娘模仿官來儀母親哀求聲調(diào),其他繡娘咯咯笑,不多時官來儀白著臉沖出繡房,腳下走得太急,摔倒在地。
原婉然沒多想,上前要扶人,“沒事吧?”她問道。
官來儀一楞,抬頭雙眼瞪如銅鈴,爬起身一副吃人模樣搡開她,一腳高一腳低離開。
那日以及翌日,官來儀未曾再現(xiàn)身繡坊,大伙兒全押她沒臉見人,從此一去不回。
第三日,官來儀準(zhǔn)時進(jìn)繡坊上工,這回由裁縫鋪大門進(jìn)的繡坊,旁人冷嘲熱諷她都不理會。
她不止改變出入路線,交際上頭也變了個人,不再獨(dú)來獨(dú)往,改跟在貴字班一個繡娘身后。那繡娘叫涂嬌嬌,母親執(zhí)掌繡坊,表哥則是繡坊少東家顧二爺,在繡坊算得上人上人。
到得今日,官來儀的位置由涂嬌嬌屁股后,換至在涂嬌嬌身旁替她撫背順氣。
涂嬌嬌的火氣顯然不是這點(diǎn)手段能輕易壓制的,她戟指繡房里一人,“勾引我表哥?你撒泡尿照照鏡子,瞧瞧可配不配?”
當(dāng)初揭穿官來儀底細(xì)的繡娘眼淚汪汪收拾私人物事,在老媽子的押送下離開繡坊。
“人已走了,涂妹妹莫?dú)??!惫賮韮x勸道。
涂嬌嬌握住官來儀的手,“官姐姐,多虧你,讓狐貍精現(xiàn)原形?!?/p>
“天緣湊巧,教我撞破她勾引二爺……”官來儀說時瞥見繡房外的原婉然,沖她笑了笑,空前親切。
原婉然莫名不舒服,勉強(qiáng)回以一笑,便往庫房領(lǐng)新椅子。
走到半途,下起一陣毛毛雨,原婉然繞行抄手游廊。經(jīng)過庭院東南角花壇,她無意瞥去,那花壇立著足足一人高的金銀花藤架,綠葉掩映,一個人隱約立在花架間。
原婉然定睛望去,不由停步。
花架后的人衣裳發(fā)式皆叫藤葉掩住,僅僅大半側(cè)面在枝葉空隙間向外露出。那人看著約莫二十出頭,面色有些蒼白,但眉目細(xì)致俊秀,容色極美,好像畫里摘下的人兒。
原婉然忍不住眼饞,多瞧她幾眼。
美人渾然未察外人存在,對著金銀花藤凝眸沉思,神情氣度清雅。
原婉然欣賞美人嬌色,時間久了,漸漸覺著有些蹊蹺,至于哪里蹊蹺,一時卻說不上。
忽然毛毛雨雨勢變大,原婉然思及花架上方一無遮蓋,便出聲提醒:“下雨了,過來吧,別淋濕了。”因同是女子,她語調(diào)親近。
金銀花架后的美人聞聲愕然,剪水明眸緩緩轉(zhuǎn)向原婉然。
原婉然當(dāng)那美人未聽清,便柔聲重復(fù):“下雨了,過來吧,別淋濕了?!?/p>
那女子不動,片時牽起嘴角,道:“多謝小娘子提醒。”嗓音盡管溫柔,其中低沉卻鮮少女子能有。
原婉然恍然大悟何以自己剛剛感到古怪——那“女子”身量高,跟低沉的嗓子一樣,同是女人里少有的。
那女子轉(zhuǎn)出花架,露出全副面目:束發(fā),身披銀灰氅衣,腳下粉底皂靴。除開長相偏陰柔,美人的體格和衣飾教人毫無誤會余地,“她”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