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手邊是一朵十米高的暗紅色的蘑菇，它盤踞在數(shù)個巨大的石塊之間，傘蓋上不斷流下帶著血腥氣的黏液，碩大的身體似乎有呼吸存在，在空中一起一伏。

安折將手指貼在它的菌柄上，感受它被黏液包裹的紋路。

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蘑菇。

他眼中忽然布滿恐懼的神色，放眼望向其它的地方。

——他不認得了。

他呼吸劇烈起伏，跌跌撞撞在密林間奔跑，過了白天，就到夜晚，過了夜晚，又到早上，每一個平原都似曾相識，每一個山洞都空空如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走不動了，他的菌絲早已不像當初那樣柔軟又靈活，它們在溶化，在斷裂，他人類的身體也隨著生命的消耗變得無比孱弱。

在一個寂靜的湖畔，一根枯藤絆倒了他。

尖銳的石塊劃破了他的手掌的膝蓋，他跪在地上，將臉埋在手掌間，渾身顫抖。

他找不到了，那個山洞，他找不到了。

蘑菇的生命只有一個季節(jié)，舊的死了，新的又長出來，深淵的面貌就隨著蘑菇的代際更替而時刻變化。當初那條道路，他死死記住的那條路——再也沒有影子了。

他在蘑菇和枯木的環(huán)抱下絕望地望向天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事情會這么——這么殘忍。

陸沨說得沒錯，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

除非他的生命還有很長，不然不可能找到的。

他注定死在尋找那個山洞的路上。

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恒的。

連最初的誓言都不是。

他喘了一口氣，怔怔望著一旁寂靜的水潭。

他恍惚了。

那水中仿佛有一種聲音，一種難以形容的頻率呼喚他離去，整個世界迷離虛幻。

跳下去，跳下去，一切都結(jié)束了。

快樂的，痛苦的，都不要了。

他在那聲音的呼喚和蠱惑下一步步往湖邊去，水面那樣清澈，映出了他的倒影，他和安澤長得那么像，當水波模糊了輪廓，那里好像就是安澤在呼喚著他。

怎樣一無所知地出生，就怎樣一無所知地死去。

一道聲音卻忽然又在他耳邊響起。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在這悲哀的山巔?！蹦锹曇糨p輕道：“請用你的眼淚詛咒我、祝福我。”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p>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他問，“是什么意思？”

林佐，那位伊甸園的老師，他回答：“不要溫和地接受滅亡?！?/p>

短暫的停頓后，又變了。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彼o一個人輕聲念著詩，他們一起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并且不知道前面會遇見什么。在那個野外，帶著他在黑夜中，在曠古的風聲中走路的那個人，那時在想什么？

面對終將消亡的，詭譎的命運，那個人心中也有和他一樣的絕望么？他是怎樣走下去的？

他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把那枚審判者的徽章拿在了手中，徽章的棱角刺痛了他原本就鮮血淋漓的手。

虛幻的恍惚剎那間退去，他猛地后退了幾步。

他想，我剛才在干什么？

腳踝處傳來劇痛，那塊剛剛割破他手掌的石頭又撞到了他的腳腕。

他彎腰想把這塊平地上突兀佇立的鋒利灰石頭搬開，不要讓它再絆倒其它生物，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情。

這塊石頭上有一塊漆黑的炭痕，像是用燒焦的樹枝寫下的——花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難看的箭頭，指向東南方。

他陷入思考，以他有限的知識，深淵里沒有會畫箭頭的生物。

而這種奇怪的灰石頭，他在深淵里的其它地方好像也見過一兩次，但他全心撲在尋找山洞上，沒有注意。

他環(huán)顧四周，最后選擇往箭頭指示的方向去。走了很久，又一塊灰色石頭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平地上，半截被埋在土里，半截露出來，露出來的部分有一個箭頭。

安折繼續(xù)走，不僅灰色石頭會有標記，有時候，樹干或白骨上也有標記——五天過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往深淵的南面——接近高地的地方走去，高地的環(huán)境干燥惡劣，很少有怪物會過去。

但就在同一天，他找不到別的石頭了。

他茫然地站在一棵樹下，努力環(huán)視四周——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路。

突然。

一個小石子打在他肩上。

“迷路了？”一道帶笑的男聲在他身后響起。

安折轉(zhuǎn)身，他竟然又聽到了人類的聲音。

一個身材高挑修長，五官俊美的的黑發(fā)男人站在樹旁，右手拿了一塊灰色的石頭，對他眨了眨眼睛，道：“路標在我這里，還沒放下?！?/p>

望著他，安折緩緩蹙起眉。

“唐嵐？”他喊出了一個名字。

“你認得我？”那男人笑意中帶著些散漫不羈的味道，打量著他：“我沒在基地見過你?！?/p>

“我也沒見過你?！痹俅未_認了一下這人的外貌，安折道：“我認識哈伯德?！?/p>

哈伯德三個字落下的那一刻，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突然就從那人臉上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哈伯德相關(guān)給我的小金魚們指路第9章 和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