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樣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他不記得了,那一定是一個巧合之下的變異,這場宏大的波動里,一個微末的漣漪。
于是有了他。
人類的命運也像一場變遷不定的樂曲。
后來他見到了安澤。
咳了一聲,他從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體的疼痛其實不值一提。
波利聽到了他起來的聲音,即使在方才情緒那樣激動的時刻,他仍然用溫和的語調(diào)對他道:“別起來,這里不用幫忙,你好好休息?!?/p>
但他隨即又全神貫注投入到他的研究與發(fā)現(xiàn)上了。
安折拿起一張紙,用筆在上面寫下幾個字,折起來,遞給朗姆,然后朝門邊走去,朗姆張了張嘴,但他輕輕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站在門外,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門,安折溫柔而悲傷地看著里面的波利。
哢噠一聲,他將門從外面鎖上了。
聲響驚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頭往這邊看。
安折轉(zhuǎn)身走下樓梯,他腳步微微不穩(wěn),五臟六腑像被烈焰燒灼。
最終,他穿過白樓一樓的人們,走下樓前的臺階,來到辛普森籠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該在此。
他是深淵的一員,那正在向人類發(fā)起進攻的才是他的同類。
現(xiàn)在情況卻相反。
我因為加入到人類的群體中而感到了快樂或痛苦嗎?
火光獵獵卷起,燒著他的面龐,他躬下腰,又咳了幾口血出來。
一朵蘑菇的萎謝需要時間,菌絲的融化是緩慢的過程,他無數(shù)次閉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會再睜開,可還是睜開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這個時候?概率嗎?波利說概率就是命運。
那,就當做是命運讓他來到這里吧!
保護研究所的藤蔓“砰”一聲倒地,唐嵐的半邊翅膀流著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與俯沖向下的巨鷹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潑了出來。他甚至沒有呻吟出聲,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另一只手化成閃著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鷹的眼睛。
血液淅瀝瀝滴在地上。
人類擁有區(qū)別于其它生物的快樂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籠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著他的臉龐,灼熱得好像一個滾燙的夏天。
白樓上傳來哐當當拍打玻璃的聲音,他沒有回頭看。
與辛普森籠一起燃燒的是天邊的夕陽,巨大的太陽往下沉,恢弘的金紅色光澤映亮了半邊天際,研究所的戰(zhàn)斗還在持續(xù)著,嚎叫聲、爆破聲、鮮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給他煮過土豆湯的樹叔被怪物從地上抓起又拋下,他的身體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鮮血。
鮮血涂滿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死亡。
世間一切在他眼中變成慢動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別……”樹叔嘶啞的聲音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幾聲:“別自殺……”
一個生物的本能就是活著,一個物種的本能就是延續(xù)。人類從未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
而面臨著辛普森籠,安折也終于感到那種來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樹叔,輕聲問——又像是在問他自己:“可是你們還能活下去嗎?”
樹叔的意識已經(jīng)不清醒了,他緩緩搖了搖頭,然后望向遠方的天際。
他的目光忽然頓住了,兩秒鐘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幾聲,露出激動的神情。
一種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鳴聲在天邊響起,安折猝然抬頭。
遠方,金燦燦的地平線上,一隊整齊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這邊飛來,末端在云層中拖曳出長長的尾羽。
“飛……飛機。”安折聽見樹叔道。
他知道那是飛機。抬頭看著那熟悉的形狀,安折忽然感到一種真心實意的高興。
發(fā)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號原來沒有被忽視。波利叮囑唐嵐,當研究所不復存在的那一天,請他們不計前嫌去幫助基地。但現(xiàn)在,是基地不計前嫌前來幫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終結(jié)的時刻。
波利說得對,他的種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人類的行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類的仁慈和寬容。
可是人造磁極已經(jīng)失效,基地又會怎樣?
陸沨會怎樣?還是說基地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呢?他會在哪里?他知道陸沨會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淚從安折眼里滑下來,他的愛恨在這場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陸沨有陸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運。
他再走一步。
轟隆。
微型核彈由PL1109的彈射孔中釋放出來,一聲巨響,隔斷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徑。山巔——這樣一座山巔注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難攻。
“艙門打開?!崩淅淦届o的聲音響起。
“滑翔翼準備。”
“有點故障,稍等?!憋w行技師道。
戰(zhàn)機正在俯沖,艙門發(fā)出機械開啟的嘎吱聲。
陸沨接過士兵遞來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陸沨:“嗯?!?/p>
“援助地下城的時候,是為了人類利益?!惫驴粗骸艾F(xiàn)在呢?審判庭來幫助異種嗎?”
陸沨只是看著這位傭兵隊長也接過一片滑翔翼,開始調(diào)試,他淡淡道:“你又是為什么?”
“不知道?!惫碌吐暤溃骸翱傆X得,不來會后悔。”
哢噠一聲。
機艙門彈開了。
“我的天?!憋w行技師退后:“著火了?那是什么?”
狂風從外面灌進來,陸沨站在機艙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頭,他看向北方基地的來客。
在那一刻,仿佛時間為之靜止。
他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他。
安折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直直對上了陸沨的眼睛。
離別是蓄謀已久,相逢卻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陸沨,他知道陸沨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他。
戰(zhàn)機掀起的氣浪獵獵刮著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識的舉動,他朝半空中緩緩伸出手。
那雙久別的綠色眼睛就那樣凝望著他。以殺滅異種為使命的審判者前來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類研究所的正中央。
從頭到尾都是荒謬,可輝煌的曦光傾瀉而下,他們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陸沨就是這樣的人。
安折彎起眼睫,朝著陸沨笑了起來,有限的記憶中,他從未對陸沨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隔了那么遠,但他看見那雙綠色的眼睛里也緩緩泛起笑意——似乎有無限的溫柔。
一聲槍響,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開了一槍,戰(zhàn)機朝研究所周圍投擲鈾彈,炮火連天,爆炸聲與打斗聲、嚎叫聲一起混合成宏大的聲響,匯入這場來自宇宙深處的交響曲中。
而來自深淵的怪物源源不斷涌上來。
磁場消失后的沙暴即將到來。
最后一片人類領(lǐng)土正在淪陷。
人類——即將滅絕了。
他們久久對視,像是彼此間豎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間冰釋前嫌。
這一天,他們會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緩緩閉上眼睛,身體前傾。
像一片離枝的落葉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籠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陽緩緩升起,而人類的夕陽徐徐落下的時刻,他的身體化作紛飛的光塵,消解,飄飛,落幕。
實驗室里,滿是噪點的屏幕上,那些顫動的無規(guī)律點忽然聚攏,旋轉(zhuǎn),分析程序啟動,三秒后,屏幕上浮現(xiàn)出現(xiàn)數(shù)條緩緩交纏的頻率曲線。
像命運。
望著屏幕上跳躍的參數(shù),波利·瓊將通訊頻道轉(zhuǎn)接到北方基地與地下城基地相互聯(lián)系的緊急頻道,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在冷靜中壓抑著顫抖。
“這里是高地研究所?!?/p>
“請調(diào)整人造磁極發(fā)射頻率?!?/p>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p>
“D3通道,4,0,7?!?/p>
“Runge波,6級?!?/p>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請啟動?!?/p>
“重復一遍。”
“A1通道,2,5,2.7?!?/p>
“A2通道,9.13,5,3,1?!?/p>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顫抖地完成這些參數(shù),按下中央的圓鈕。
高地研究所兩端的白塔頂端發(fā)出刺目的光亮。
無形的寂靜波動在兩座白塔間漣漪一樣輻射向外。
東部,西部,宏大的波動由兩座人類磁極共同發(fā)出。
像新年的第一聲鐘響。
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