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北方基地的預(yù)警言簡意賅。
波利道:“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p>
安折望向外面。
高地研究所處在最高的山巔, 往下看, 深淵一覽無余。巨大的斷裂帶像大地灰白色的皮膚上一道猙獰的傷口, 層層疊疊此起彼伏的密林與沼澤是這道傷口的血漿與膿液。遠方——遙遠的東岸是海,或者巨大的湖,總之一眼望不到頭, 萬籟俱寂的時候,風聲中夾雜低語,霧氣中隱約有宏大的濤聲。
總之, 它就像一個靜靜盤踞在地面上的怪物。
這不是安折所熟悉的深淵, 他之前也有所體會。以往的深淵是一個充滿鮮血與劫掠的地方,從未有這樣平靜的時刻。
遙遠天際出現(xiàn)一個黑影, 黑影越來越大越近,最后停在白樓的上空。
唰地一聲, 唐嵐收攏翼翅,直接落在了外面的走廊上, 推開了實驗室門。
“我回來了,先生。”他說完,又轉(zhuǎn)向朗姆, 道:“最近有敵襲嗎?”
朗姆道:“沒有?!?/p>
波利·瓊抬起頭, 從上到下打量他一遍,似乎在確認他狀態(tài)是否正常。如果做這個動作的人是陸沨,安折會覺得他在對這個人進行審判以決定槍殺還是放過,但是波利那雙溫和的灰藍色眼睛看著唐嵐,他確定這只是一個慈祥的長輩關(guān)切唐嵐是否在外面受了傷。
果然, 波利道:“在外面遇到危險了么?”
“有危險,但沒受傷。”唐嵐道:“我對那里比較有經(jīng)驗?!?/p>
波利道:“你一直很讓我放心?!?/p>
唐嵐笑了笑,他眉眼鋒利漂亮,隱隱有肅殺冷冽的兇氣,安折想起哈伯德是最出色的傭兵隊頭領(lǐng),那他的副隊必然也并非等閑之輩。
波利·瓊道:“外面怎么樣?”
“和您預(yù)料的差不多。”唐嵐回答道:“它們平衡了。”
說著,他從抽屜里扯出一條數(shù)據(jù)線,將手中的微型相機和電腦相連,上百張圖片被加載出來,投到一旁的大屏幕上。
乍一眼看上去,那些圖片里空無一物,只有深淵特有的難以形容的奇異景觀,好像只是獵奇的游人拍攝的風景畫。然而仔細看去,卻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最顯眼的一章是俯拍的一處巨大的湖泊,它結(jié)冰了,霜白的冰面凍住了湖面褐色的水藻、漂浮的殘肢和落葉。然而,就在這空空蕩蕩的冰面之下,卻透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巨大黑影——是水生生物的脊背,它就那樣靜靜待在水下,影子像一團抽象畫。
就在這個湖泊的岸邊,密林的枯枝上全部纏繞著大團灰紅色的藤蔓,下一張照片是對藤蔓的特寫,它的外表光滑得像蚯蚓,皮下有放射狀的星形紋路,密密麻麻的黑色血管仿佛正在一下又一下鼓動。安折立刻意識到這并不是個普通的植物,整片叢林的藤蔓都是同一個觸手型的怪物。
“這里只拍了一張,它發(fā)現(xiàn)我了?!碧茘沟?。
波利拿遙控器一張一張翻看照片。
“他們經(jīng)歷了三個月的殘殺期,現(xiàn)在存活的都是大型怪物,零碎的小生物完全看不見了?!碧茘沟?,“我和它們打了幾架。先生,我確定現(xiàn)在整個研究所只有我的實力足夠從它們手里逃出來。但我完全沒辦法和它們正面打斗。而且,深淵的怪物大多數(shù)都是多態(tài)類的,我也不確定它們現(xiàn)在到底有多可怕。”
“我知道了?!辈ɡ従忣h首,灰藍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假如基因是一種資源,它們已經(jīng)完成了深淵內(nèi)部的整合?,F(xiàn)在,怪物彼此之間也已經(jīng)達到了實力的平衡,它們的智商在整合過程中也得到大幅度提升,明白爭斗可能帶來兩敗俱傷的結(jié)果。如果這個猜測沒錯,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部分怪物開始離開深淵,向外捕獵。人類必定也是他們捕獵的目標之一,只是它們暫時沒有注意到,我們得隨時防御怪物的集體進攻。”
“確實是這樣?!碧茘沟溃骸暗怯幸稽c和您的猜測不同?!?/p>
波利問:“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唐嵐操控電腦,調(diào)到一張圖片上。難以想象這是怎樣丑陋的一張圖——安折并沒有成體系的審美,但他確定這張圖片可以用“丑陋”形容,因為它在最大程度上沖擊了人的感官。兩個密密麻麻的軟體動物表面生長著人類的語言能夠形容與不能夠形容的所有器官,伸出流淌著粘液的觸角相互接觸,下一張圖,他們的觸角分開,再下一張圖,其中有一個往另一個方向遠去了。
“相同的情況觀察到了六例,怪物并不是像您最初的預(yù)測那樣各自占據(jù)領(lǐng)地,開始僵持。它們在深淵里走動,互相試探,然后分開?!碧茘沟穆曇粢沧兊媚氐统粒骸拔覒岩勺顗牡那闆r出現(xiàn)了,先生。它們像是在交流——我不知道它們交流的內(nèi)容。每當它們之間發(fā)生接觸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它們身上的那種波動會變強。”
他繼續(xù)道:“我懷疑它們在互相感知,試探對方身上是否有自己需要的基因?!?/p>
“很有可能?!辈ɡ?,“對于‘波動’,你是研究所里感官最敏感的一個?!?/p>
“最近我對它的感知越來越敏感,”唐嵐的臉色微微蒼白,“空氣里到處都是,每一個怪物身上也有,有時候我會覺得就連地上的石頭都在振動。我越來越難維持思考,我本來不該回來得這么早,可我感覺我自身的波動正在融入到它們里面。先生,我……我的精神有點不正常?!?/p>
波利握住了他的手,他聲音平靜:“別怕?!?/p>
“在一百年前,生物基因序列最穩(wěn)定的時代,原本就有一部分物種對磁場的變化格外敏感。你恰好和這種生物融合了。”他這樣說。
“但那不是磁場,我能感覺到,磁場是另外一種波動。”唐嵐閉上眼,他半跪下來,額頭抵著波利的手背,他聲音沙啞:“先生,您是不是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我說話這些的時候,您沒有感到任何意外?!?/p>
“但您不會告訴我們,因為真相是我們無法承受的東西?!彼f:“但我真的……”
他聲音越說越生澀沙啞,最后無以為繼。
“別怕,別怕……孩子,”波利的右手緩緩握住唐嵐的肩膀,他的聲音像溫柔廣袤的海洋,“我會保護你們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p>
唐嵐抬起頭,他直視波利·瓊,像是許下莊重的誓言:“我們也會保護您和研究所到最后一刻。”
“我從未對你們提出要求,但是,假如到了研究所不復(fù)存在的那天,”波利緩緩道:“我請求你們不要投身到異種和怪物的洪流中,而是往北方去,去保護人類基地?!?/p>
唐嵐:“但是審判者會擊斃一切異種,基地永遠不會接納我們。”
波利望著外面蒼茫的暮色。
“但是在最后的時刻,我還是愿意最大限度相信人類的仁慈和寬容。”他道。
唐嵐牽了牽嘴角,他仰望著波利·瓊:“那是因為您品德高尚,光明磊落?!?/p>
波利微笑著搖了搖頭。
唐嵐走后,辛普森籠的電力儲蓄也達到了臨界值,白樓下寬闊的平臺上亮起刺目的猩紅光芒,熱浪撲面而來,如果不是清楚這是機器制造出來用于捕捉基本粒子振動頻率和相互作用軌跡的高能量場,安折幾乎要以為樓下是熊熊燃燒的火海。
實驗室的大屏幕是辛普森籠的終端和操作臺,但由于設(shè)計的缺陷,要調(diào)整辛普森籠的參數(shù),有時候得下樓手動調(diào)整某些精密裝置的拉桿。
大屏幕上,那些線條仍然雜亂無章,不過它們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每當波利調(diào)整一次參數(shù),那些糾纏的線條就會從一種雜亂變成另一種雜亂——最終還是亂成一團。
但波利仍然一次又一次分析線條、計算函數(shù)、調(diào)節(jié)參數(shù)、改變接收頻率。變幻不定的線條就這樣在屏幕上跳動。
樂聲打斷了安折的思緒,走廊上的老式磁帶錄音機播放著跌宕起伏的《命運交響曲》,朗姆站在窗邊,他面前支著一本五線譜。他對著曲譜吹奏口琴,模仿交響曲的旋律。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了下來。
“你懂音樂嗎?”他道。
安折搖頭。
朗姆指了指錄音機:“聽完一首,你能知道怎么吹出來嗎?”
安折略微加大了搖頭的頻率。那樣復(fù)雜的交響樂曲,他能領(lǐng)略到其中萬分之一的起伏已經(jīng)是極限,更別說把它重現(xiàn)出來了。
“得有樂譜。”朗姆把五線譜翻了一頁,低聲道。
說著“樂譜”,他的目光卻看向?qū)嶒炇抑醒氲钠聊弧?/p>
仿佛虛空中一道琴弦輕輕彈動,紛亂復(fù)雜的思緒剎那間洞徹通明。驀然間,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
“波動就是一首交響曲?!彼溃骸跋壬虢獬鏊臉纷V。然后……然后就能做很多事情?!?/p>
朗姆黝黑的目光深深看著他,道:“你比我聰明。”
安折也望向屏幕,從這些線條中能夠分析得出畸變?yōu)碾y的秘密嗎?他目光迷惘。
又或許,這永無止境的混亂已經(jīng)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真相。
一種難言的沉默籠罩了實驗室。安折低下頭,人類的命運渺茫得像那團線條,這一切或許和蘑菇無關(guān),但他有時候也會感到難以呼吸。
難以解釋個中緣由,對著與北方基地的通訊頻道,他的手指放在鍵盤上。
手指的動作已經(jīng)不靈活了,就像他的菌絲再也沒辦法伸展動作一樣,敲擊按鍵的時候,指尖會有難以抑制的顫抖。
沒有光纖和基站,通訊成本很高,像人類十幾世紀的遠洋電報通訊那樣,必須節(jié)省用詞。
他發(fā)出。
“基地情況如何?”
仿佛是荒謬的巧合,幾乎是同時,通訊頻道亮了亮,一個同樣的訊息從北方基地發(fā)來。
“研究所狀況怎樣?”
北方基地為了人類基因的純潔性能夠付出一切,他們痛恨怪物,審判庭對異種絕不包容,似乎只有紀博士這個善良的科學家才會包容融合派的存在,并關(guān)心這里的狀況。
安折回復(fù):“一切都好?!?/p>
粉飾太平似乎是人類特有的技能,他學會了。
幾秒后,對方回復(fù):“基地也是?!?/p>
對著通訊界面,安折沉吟許久,他緩緩敲下一句:“審判者是否安好?”
想了想,他按下退格鍵,又刪改了幾下。
就在他刪改的空檔,北方基地發(fā)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