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婷先去求見赫連幽痕,果然如宋據(jù)所說,魔君在閉關(guān),任何人不見。
真是奇了怪了。
楚若婷心底疑云密布,緩步來到煉器室。
煉器室外有魔君布下的禁制,除她以外,誰也不能進入。楚若婷推開門,立在高高的蓮臺之下。
美玉雕鑿的蓮臺上,懸浮著一盞發(fā)光的七彩琉璃燈。
這么多年,楚若婷跟這盞燈打了無數(shù)照面,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來偷偷的取走它。
她恨不得現(xiàn)在就拿了蘊魂燈離開,可理智告訴她,不能這樣做。
她必須等魔君出關(guān),在他昏睡以后,將假的蘊魂燈替換上去……只有這樣,魔君才不會對荊陌黛瑛不利。
楚若婷裝作翻閱煉器室里的書籍,實際用神識悄悄觀察蘊魂燈的細節(jié)。到時候,她盡量將假蘊魂燈做得跟真的別無二致。
楚若婷說的話,在荊陌心里并沒留下痕跡。
他這輩子別無所求,什么魂魄、什么長生、什么天下至尊,都不重要。
他只想永永遠遠跟楚楚在一起。
對了,如果宋據(jù)和黛瑛也在,那就更好了!
黛瑛是他的老搭檔,宋據(jù)總給他找來有意思的玩意兒,楚楚和黛瑛不在,唯一能說話的朋友就只有宋據(jù)。
“宋據(jù)!”
荊陌從屋里拿出靈果靈酒,轉(zhuǎn)眼就找不到他人。
“……又跑哪去了?”
荊陌皺起眉頭,東張西望,忽而想起了一個地方。
他足下一蹬欄桿,借力躍上玄霜宮的屋頂,果不其然看見了宋據(jù)。
宋據(jù)躺在屋脊上,雙手枕在后腦,衣袖滑至手肘,露出一截結(jié)實緊致的小臂。他臉上蓋著片嫩綠的樹葉,遮住雙眼,右腿擱在左膝上,看起來閑適懶散,瀟灑放逸。
他總做出一副謹小慎微恭恭敬敬的模樣,只有荊陌知道,四下無人時,他才會露出幾分不拘的本性。
荊陌踩著瓦片來到宋據(jù)旁邊坐下。
他拿了個靈果往衣袖上擦擦,一口咬下,咀嚼著問:“宋據(jù),你怎么這么喜歡往房頂上躺?”
宋據(jù)沒接話。
過得半晌,他才拿下覆蓋雙眼的綠葉,瞇著眼適應(yīng)了刺目的光線。
宋據(jù)抬起右手,張開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五指,似乎想要抓下一把無邊無際的密云。透過指間縫隙仰望,他淡聲道:“你不覺得……這樣可以離天更近一些么?!?
荊陌抬起頭,“好像是要近些?!彼λ︻~上遮眼的劉海,心中猜測,“宋據(jù),你想買飛行法寶嗎?”
宋據(jù)不理他。
應(yīng)該說,沒旁人在的時候,宋據(jù)大部分時間都不理他。
荊陌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他掏出靈果問宋據(jù)要不要,過了會兒,又拿出一壇靈酒晃了晃:“楚楚專門帶回來的靈酒,你嘗嘗嗎?”
宋據(jù)冷冷道:“我不喝酒。”
荊陌“???”了一聲,驚訝至極,“你竟然不喝酒?”
他看起來無酒不歡,結(jié)果卻滴酒不沾。
宋據(jù)移開視線,陰鷙的目光順著玄霜宮屋脊,延伸至遠方。
極目眺望,整片無念宮盡收眼底,整齊巍峨的灰墻碧瓦連綿成片。宮闕之外,隰海汪洋浩瀚,漫無邊界,橫無際涯。
像是如今的他,墮入茫茫煙波,迷失方向。
他這輩子走捷徑修煉邪術(shù),修為突破元嬰后再難精進半點,甚至現(xiàn)在飽受邪功反噬的折磨,元神時時刻刻像在被人生拉硬拽,只有使用鳳芨草,才能獲得片刻安定。
但他不后悔。
邪功反噬有什么關(guān)系?修為不能增長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至少仇人已死。
心愿了了,整個人都變得松懈。每天不是數(shù)著無念宮的綠瓦虛度光陰,就是像個游魂野鬼徘徊彷徨。反正元嬰修士壽元長,慢慢耗、慢慢耗……總有耗死的一天。
荊陌一口一口抿著靈酒,只覺味道甘醇清冽。他忍不住問:“宋據(jù),你為什么不喝酒?”
“辣?!?
辣喉、辣心、辣肺,總會讓他想起不好的事。
荊陌聞言朗聲笑了起來,往宋據(jù)懷里塞了一壇酒,“這酒你放心好了,是甜的!”
宋據(jù)置若罔聞,漠然地將酒壇擱旁邊,轉(zhuǎn)身躺下,又抓來樹葉蓋回眼睛上。
……
“愣著干嘛?喝酒??!”
滿臉絡(luò)腮胡的粗鄙刀修,狠狠捏開他嘴,端起酒杯往他嘴里猛灌,“喝??!你倒是喝啊!”
五六歲的孩子哪會飲酒?
他害怕極了,使勁兒掙扎,雙目驚恐地望著花樓房頂上瑰麗明亮的流蘇宮燈,眩暈惶恐。
烈酒不知是不是嗆進了氣管,辣得他鼻涕眼淚直流。
“哎喲!趙大哥!”袁媽媽揮著繡帕快步走來,從刀修手上將他救出,諂媚著賠笑,“寒臣還是個孩子,他哪兒喝得來這些東西。你讓他喝,莫不是糟蹋么!”
況寒臣躲在袁媽媽身后,小臉脹紅,彎下腰劇烈地咳嗽,五臟六腑都好似在灼燒。
袁媽媽向刀修道過歉,一手拎著他衣襟,一手叉著腰,扭過頭橫眉怒喊:“鸝娘!鸝娘!”叫了兩聲兒沒人應(yīng),她拔高音量,咬牙搓齒,“況鸝!滾出來,把你兒子弄走!”
片刻后,身姿裊娜的女修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二樓包間小跑下樓,手里還拿著根墨玉笛。
她剛還在樓上給客人吹曲兒,聽見袁媽媽的獅子嗓,就知大事不妙。
鸝娘拽過況寒臣,朝袁媽媽迭聲兒認錯:“媽媽息怒,下次我一定看好他,絕不讓他跑堂子前面來?!?
“幸好沒遇到龍陽癖,只遇到個酒瘋子!寒臣粉雕玉琢的,你不想讓他走你的老路,就把他管好了!萬一哪個修士想把他弄去當(dāng)什么兔兒爺,我可護不??!”袁媽媽刀子嘴豆腐心,罵咧咧幾句,扭著腰去門口招呼客人。
鸝娘趕緊拉著況寒臣來到花樓后院角落。
袁媽媽的話不無道理,她們這些樂修,修為一個比一個低。剛才那個刀修可是筑基叁層的前輩,得虧沒鬧出什么事兒來。
鸝娘蹲在兒子跟前,握住他手,清麗的臉上愁云密布。
“寒臣,你向來都聽話,娘不是告誡過你么?千萬不要去前院,你怎么回事?”
況寒臣抿了抿唇,聲音還有些童稚,但表情卻十分嚴肅:“娘,我觀察過了。樓里不忙的時候,龜公每隔一個時辰收一次桌子;忙的時候,半個時辰收一次。我趕在龜公來之前,把那些品相好的殘羹先收起來,再轉(zhuǎn)賣給李家巷的食修,每天能多掙一顆下品靈石?!?
“你還小,這些無需你來操心。”鸝娘眼眶一熱掉下眼淚,將兒子抱進懷里,伏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忍一忍……再忍一忍!你爹會回來接我們母子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溫咸的海風(fēng)徐徐吹拂,拂亂了況寒臣鬢角的幾縷烏發(fā),癢癢的。
他閉著眼,雙手枕在腦后,突兀地開口,“荊陌,你還記不記得你爹是什么樣子?”
“記不清了?!鼻G陌笑笑,“自從魂魄被魔君取走,好多事我都記不清了?!彼帜昧藗€靈果吃起來,囫圇不清地問:“宋據(jù),你爹是什么樣子?頭上也長著胎記嗎?”
況寒臣:“沒有。”
“沒有胎記?”
“沒有爹?!?
……
娘總跟他說,爹風(fēng)度翩翩,品貌非凡,在浮光界都難找到比他更英俊的人。
還說他長得跟爹有五分相似。
況寒臣對素未謀面的爹沒有任何期許。
只有偶爾看到同齡人騎在父親脖子上,歡聲笑語太刺耳了,他才會忍不住幻想,那個讓娘牽掛了一輩子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樣子。
沒過多久,娘便要帶著他南下。
離開花樓的前一天,袁媽媽還送了些靈石過來。
鸝娘對鏡描眉,眼底滿是歡喜,“袁媽媽,這些年多謝你的照顧。我找到允哥下落了,要去投奔他。”
“他知道你在找他嗎?”
“允哥在外面求道,沒有時間找我,那我就去找他……”鸝娘彎起嘴角,拿起梳妝臺前的一支飛燕簪,“他向我承諾過,一生一世一雙人。你看,這是我們的定情信物?!?
袁媽媽暗暗搖頭,將繡帕包裹的靈石塞她手里,勸道:“男人的話哪能信!一個個的,都是騙人鬼!”
鸝娘不樂意,嗔道:“允哥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他?!?
死心塌地的相信。
況寒臣站在房間暗處,默默看著鸝娘和袁媽媽說了一夜話。
次日,便母子二人買了靈舟票,輾轉(zhuǎn)十余日,來到昆南主城。
昆南繁華,物價很貴。鸝娘拮據(jù),一邊四處尋人,一邊只能帶著孩子在城外草棚暫住。
草棚冬天漏風(fēng),夏天漏雨。
某天,鸝娘歡喜地跑了回來,一把將他抱起,在狹窄陰暗的草棚里轉(zhuǎn)圈,“寒臣!我找到你爹了!他、他竟然是南宮家的家主!”
況寒臣雖然年幼,但也聽說過北麓游氏、東蘇林氏、昆南南宮。
爹家世如此顯赫,這下,他們的日子應(yīng)該好過了吧?
結(jié)果次日,鸝娘歸家掩面大哭。
況寒臣問她怎么了,她一語不發(fā),還是他自己去城里打聽,才曉得南宮允早已娶妻,妻子是世家貴女,兩人伉儷情深恩愛有加,年初嫡子南宮軒生辰,流水席都慶辦了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