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泉進一步,臉在電閃雷鳴中被分為黑白兩面。他的仇恨積壓在胸腔,把人燒得面目全非。他說:“我回到父親的身邊,他卻把我變成了還債的怪物。”他拽住喬天涯的襟口,微微彎曲著身軀,仰頭寒聲說,“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在問自己,我是誰,我是蝎子,是舊臣,還是無數(shù)人的狗!”他的面容變得猙獰,“邵成碧為了他的狗屁懺悔,親手殺掉了我!你看看我,喬松月,你認得我是誰嗎?!齊惠連太狠了,他不相信我,卻要把我放在這里。我偽裝成慕如的弟弟,頂替小福子的位置,學著十幾歲小兒矯揉造作。啊……”他咬牙切齒,“這些自以為是的大人物,齊惠連死得妙不妙?我可是千方百計地替他拿掉了魏懷古!”
“是你,”喬天涯抬手,卻沒有觸碰到風泉,“換掉了楊誠送去刑部的驛報?!?/p>
“是我……”風泉雙手顫抖,那是興奮,“齊惠連那么聰明,他也沒有算到自己會死在這里,我可是他親自送上來的。如果沒有沈澤川,天下就是任由我擺弄的沙盤?!?/p>
楊誠檢舉魏懷古倒賣軍糧,驛報本該送到刑部,牌子卻在中途被人掉換成了戶部的牌子。此舉使得魏懷古疑心自己已經(jīng)暴露,為了確保其他人無恙,故而選擇了自首,間接促使薛修卓動手。
“天琛年疫病案,”喬天涯手指微蜷,“也是你做的?!?/p>
當初東龍大街官溝堵塞,藕花樓坍塌,疫病爆發(fā),喬天涯在與蕭馳野商談時就曾說過,疫病不是從東龍大街開始的,而是從王宮。
“李建恒要是在那一天死了,”風泉蛇一般地吐著芯子,“這場局我就贏定了?!?/p>
蝎子,舊屬,隱藏在內(nèi)朝里的眼線,風泉才是從始至終占據(jù)上風的那個人,他的多重身份致使他擁有全域各派的情報。他就像是蟄伏在蛛網(wǎng)中心的毒蜘蛛,時刻揣摩、觀察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喬天涯通紅的眼眸里沒有感情,他喉結滾動,在風泉的拽扯里,沒有放開自己的劍。他看著風泉,說:“但是你還是讓邵伯出征了?!?/p>
暴雨隔絕了殿外的腳步,風泉在這一刻,眼神麻木。他紅透了眼眶,微微抬起下巴,朝喬天涯輕蔑地說:“因為我不想玩了。”
他扭曲、詭異的影子匍匐在地板上,跟隨著他爬行在這深宮里,他在日夜交替里逐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他為所有人做事,卻又背叛了所有人。他根本不是贏家,他是亂局里的螻蟻,一個脫離操控的螻蟻。
喬天涯說:“我在中博,等了你們很久。這些年,沒有一個人回頭?!?/p>
風泉在彎起眼眸時淚流滿面,搖著頭說:“松月啊……”他像是回到了曾經(jīng)分別的那一天,眼神復雜,既像是羨慕,又像是憎惡,“所有人都死了啊。”
喬天涯心中大痛,他握劍的手不住顫抖,在暴雨聲中,仿佛睡醒了,從那無休止的夢里脫離,終于明白過來。
所有人都死了。
* * *
“禁軍進城了!”南側門大開,都軍奮力奔跑,朝著各道通傳消息,“援兵!”
“沒有援兵!”雜軍推了把擋路的都軍,在雨里望向正東門,“反賊包圍了闃都?!?/p>
“槐州、槐州的援兵呢!”陳珍提著袍擺,“陶茗走后,朝廷派了人去呀!”
“發(fā)出的調(diào)令沒有回應,”梁漼山抹著臉上的雨水,看著城外,“只怕是不會來了?!?/p>
“西門還有車馬,”薛修卓忽然轉過身,幾步跨過大雨,緊緊握住了李劍霆的手臂,“皇上,闃都守不住了,厥西還有回轉的余地!”
李劍霆身軀在亂軍廝殺聲里微微顫抖,她反握住薛修卓,神色剛毅,說:“朕與老師共守國門?!?/p>
薛修卓望著李劍霆,道:“主辱臣死,臣子尚在,沒有讓皇上守門的道理?!?/p>
“朕斷不能棄老師而逃,”李劍霆聲音發(fā)啞,她淋在雨中,長睫沾著雨水,像是在流淚,“就算城破,朕也該與諸君共存亡?!?/p>
薛修卓鬢發(fā)潮濕,短短一年,他變了太多。他從海良宜的手中奪過固守之職,面對各行其是的朝廷,早已盡了力。穩(wěn)健派的敗落自他而起,也自他而終,他要陪伴大周走完最后一程。
“臣得皇上此言,已然無憾?!毖π拮刻鹕眢w,在大雨里緩慢地整理好衣冠,說,“臣與皇上師生一場……最后一段路,就讓老師替皇上走吧?!?/p>
李劍霆失聲哽咽。
正東門最后一撞,只聽城門發(fā)出驚天巨響,那不堪受力的大門開出窄道,守備軍的刀已經(jīng)捅了進來。內(nèi)側的雜軍和都軍齊力推搡著門板,澹臺虎率眾拼力,硬是把城門推得向里滑動。
薛修卓轉過身,揮開袖袍,大聲說:“護送皇上離城!”
李劍霆不肯走,近衛(wèi)已經(jīng)蜂擁而上。她在雨里頹然地望著薛修卓,朝臣都背對著她,沒有人回頭。她喊道:“老師……”
薛修卓邁步跨上城階,在投石機的轟砸里,神色鎮(zhèn)定,他朝城外說:“沈澤川可在?”
雨點撲打著鎧甲,風踏霜衣立在其中格外顯眼。沈澤川身后是獵獵軍旗,他沖薛修卓微偏過頭,像是在觀察這個真正的對手。
薛修卓的前襟被雨水濡濕,補子上的獸紋模糊。他沒有擦拭臉上的雨,那份固執(zhí)到此刻都沒有減損。他抬起手,露出握著的腰牌。
“我助你當錦衣衛(wèi)同知的時候,”薛修卓的眼眸平靜,“疑心你是蝎子,我看錯了,你遠比蝎子更可怖。你回到闃都,跨過那扇門,帶著沈衛(wèi)的名字,就是萬古罪人。”
雨珠沿著沈澤川的側顏下淌,他神情陰鷙,含情眼格外漠然。他終于開口:“從我站到這扇門前,就是罪人。我活著,我死了,你都算不準。今朝我受得住萬人唾罵,來日我就擔得起千古罵名?!?/p>
疾風吹起沈澤川的發(fā),他唇線緩動,在暴雨里露出森冷的笑容。
“把我的先生,我的謀士,我的兄長,全部還給我?!?/p>
城門“砰”地翻倒在地,澹臺虎帶人沖進通道。墻垛被亂石砸得碎屑迸濺,闃都內(nèi)雙門皆破,禁軍和守備軍南、東呼應,跟都軍與雜軍在各個街頭巷道殺在一起。
薛修卓被碎石片割傷了面頰,血流不止,他緊攥著腰牌,只能看著象征大周尊嚴的石碑轟然坍塌。
“你來討這場債,我甘愿命償,”薛修卓在暴起的混亂里陡然高聲說,“殺齊惠連的是我,殺姚溫玉的是我,你罷手吧!馬過良田,兵燹蔓延,沈澤川——我的人頭給你!”
澹臺虎砍翻面前的雜軍,在提刀時覺察到熟悉的味道。他抹掉臉上的血水,用腳翻過一名雜軍的尸體,鬼使神差地俯身,扒開了對方的衣裳。
沈澤川沒有回話,只見墻頭的強弩猛然爆射出箭雨。風踏霜衣不安地踏蹄,雨聲催促,費盛的耳朵忽然一動,緊接著神色一變,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身而下,蹬著守備軍的盾牌躍身凌起,喝道:“主子當心!”
沈澤川面前無遮擋,費盛眼看來不及,突見沈澤川在雨間“唰”地打開折扇,硬是擋了一下。但是竹身太脆,下一瞬就“劈啪”地斷裂了。
然而這一下已經(jīng)足夠了!
費盛拔不了刀,空手握住那支銳箭,在轉瞬間穩(wěn)穩(wěn)落地。
“你知道嗎?”風泉豎起食指,點在身前,“最聰明的人也是最愚蠢的人,我看他們相互軋斗太辛苦,于是在這里為他們構建擂臺?!?/p>
風泉蒙蔽了齊惠連,欺騙了薛修卓,玩弄了阿木爾,讓這些才絕艷艷的下棋者都在陰溝里翻了船。他的詭道遁于無形間,成為不露痕跡的利刃。
他不受任何人的操控。
“由我來投擲骰子,”風泉打開雙臂,在空無他人的明理堂里輕笑,“今日誰能活著踏入王宮大門,誰就是這場局的勝者。”
“操他娘……”澹臺虎已經(jīng)看到了尸體上的文身,他抬頭,看向前方密密麻麻的雜軍,頭皮發(fā)麻,啐了口唾沫,“……這批雜軍全是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