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沉的天幕遮云蔽月,雨珠滾濺,果然孔湫昂首沉喝道:“吾乃大周臣,不跪第二主!”
說罷官袍一振,就要躍下城墻來殉國了。
費盛一驚,暗道一聲麻煩了!薛修卓迎君受降還沒有交出大周玉璽,孔湫這一跳的消息傳到明日,就是沈澤川強逼所至!
費盛對攻上城墻的守備軍大喊:“攔住他!”
朝臣簇擁著孔湫,守備軍再快也撥不開人群。只見孔湫的官袍臨風鼓動,身軀已經(jīng)傾過墻垛,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后方忽然撲出道人影,拽住孔湫的官袍,梁漼山失聲喊道:“元輔不可!”
孔湫的身形一頓,蹭掉了墻頭碎磚。他撐著手臂,在大哭中咳嗽起來。
梁漼山汗如泉涌,他拖著孔湫向后退,兩只手臂都在抖。他驚魂未定,透過黑夜和火光,滿面汗水。
* * *
馬車在奔向正西門的途中受襲,各個街道口都擠著車馬。富貴人家收拾家當,想要趁亂從正西門逃跑,因此把這條路堵了個徹底。
近衛(wèi)勒著韁繩,揮動馬鞭驅趕百姓,喝道:“讓開,快讓開!”
側旁的車馬撞過來,驚呼聲頓起。人太多了,就像鍋攪糊的粥,馬車根本無法再近一步。
車簾晃動,李劍霆看見了高聳入云的殿宇,聽見了銅鐘的聲音。
“城破啦,”韓靳在街頭赤腳奔跑,他跳起來,捉著亂飛的檄文,瘋瘋癲癲地大笑,“城破啦!”
“薛修卓投降,”有人仰天痛哭,“大周亡了!”
李劍霆胸口劇痛,她顫抖的手指掀開車簾,在急促地喘息中,突然前傾,嘔吐起來。疾風吹著她凌亂的發(fā)縷,細雨蒙面,她伏動的背部隱約突出骨頭。
薛修卓說的最后這段路,是替她受辱。
李劍霆的身體也顫抖起來,寒意砭骨,啞聲而笑。她與薛修卓相互相成,卻沒有半點師生情誼,薛修卓不需要,李劍霆也不需要,到此刻,薛修卓也是在貫徹“臣”這一字。
江青山?jīng)]有回來,李劍霆逃往厥西也不過是在茍延殘喘。大周已經(jīng)亡了,沈澤川不僅坐擁強兵,還有民望。他們在八城的心血拱手讓人,那些沒做完的事情,都將在今夜以后,成為沈澤川的徽章。
“茍且余生東躲西藏,”李劍霆抬眸,望著雨,“……何其無趣啊?!?/p>
李劍霆半生都在“藏”,她是見不了光的那條命。但是她竭力掙扎了,輸贏有數(shù),她敗了,她認。
“皇——”近衛(wèi)抓不穩(wěn)韁繩,看李劍霆跳下來。
李劍霆淋著雨,抬臂扎起散開的發(fā)。數(shù)萬人向西奔逃,唯獨她孤身向東,成為人潮里逆流的獨影。
韓靳攥著檄文,手舞足蹈地在潮浪里歡歌。他快樂地蹦跳,追上李劍霆,咧著嘴笑:“我找我大哥!”
明理堂燃起火光。
李劍霆俯身,撿起掉落在路上的破鼓。她拍了拍,那鼓悶悶地響起來。
“去宮里嗎?”
韓靳拍手,說:“去去去!”
亂軍拼殺,李劍霆不再看任何人,她擊著那破鼓,跟瘋子一起肆意大笑,朝著王宮的方向邁步放聲。
“我本放逐臣,又為亂世雄。圣賢招文席,英豪進吾觳。”
天蒼蒼無明光,孔湫與朝臣們淚盡城墻。
“蕭關聞邊笳,鐵蹄逐寒水。老將秣馬行,瀌雪征衣重。”
離北的石碑屹立春秋,蕭方旭的戰(zhàn)刀覆上薄雪??莶蓍g鐵騎馳騁,蕭既明下馬,垂手替刀抹去了殘雪。
“山雪明霜星,狼戾殺豺鷹。”
茶石河浪濤滾滾,消損的赤緹花隱沒于長流。
“歸鞘撣袖塵,閑云濯紅纓。病仙攜酒游,松月空弦音?!?/p>
姚溫玉俯身咳嗽,帕子再度被血染紅。他望出帳篷,視線被重霧阻擋。喬天涯劍已歸鞘,在火與雨的撲打中,看向風泉。
“明堂歡宴起,破盞擊筷飲?!?/p>
李劍霆拍著破鼓,穿梭在朱紅的城墻內。
“且盡杯中酒,縱歡高殿里?!?/p>
明理堂的火勢沖天,把周圍照得通亮,往前就是熊熊火海。韓靳奮臂奔跑,李劍霆回過頭,再望一望闃都。她的手指輕敲著鼓面,鼓卻不再發(fā)出聲響。她在烈火里神情恍惚,啞聲清唱著:“……醉倒狂歌中……無須問功名……”
明理堂的漆柱轟然坍塌,濺起火浪?;鹦潜诺嚼顒娜箶[上,沿著花紋燃燒。她轉過身,被大火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