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一等,”沈澤川頹然地說,剎那間就沙啞了聲音,“元琢?!?/p>
姚溫玉沒回答,又咳了起來,這次血浸著帕子,再也藏不住。他靜了片刻,道:“厥西的黃冊推行多年,江青山是個好官,蘭舟,留下他,那是厥西的爹娘。大帥敢為天下安定拒不出兵,她做王,啟東五郡盡可歸順。費(fèi)盛雖有小瑕,但仍是可用之才,有尹昌的石碑在,放他回端州,端州可保。成峰……”姚溫玉呼吸加重,“成峰本欲功成身退……我已留信與他……蘭舟,新皇不能沒有謀臣,我走了,憑成峰的通透才學(xué)……可輔佐你坐穩(wěn)江山……”
姚溫玉汗浸滿身,像是發(fā)作了,連面色都在發(fā)白。他抬起手,抓住了沈澤川的衣袖。
“這天下……”姚溫玉幾欲起身,在殘喘中,雙目微紅,“要你來坐!洵兒年、年幼……還不到時候……”
沈澤川反握住姚溫玉,在燭光里,緩聲說:“我不是做皇帝的料?!?/p>
“你是梟主,天下梟主。”姚溫玉堅定地說,“來日江山可讓,但此刻,唯獨(dú)你沈蘭舟能坐!舊案昭雪……沈衛(wèi)重判……”他喘著息,喉嚨破了,那清瑯如玉的聲音變得啞澀,言辭間還在倉促咳血,“蘭舟……你是光明磊落……”
沈澤川淚已先涌,他嘴唇翕動,一字都說不出來。
“待策安歸、歸……”姚溫玉手指攥緊,“你再無憂患……我于半年前撰寫文卷,各境衙門盡數(shù)囊括其中,對八城民治略有拙……拙見……你拿去……從此……”
姚溫玉借著沈澤川攙扶的力道,猛地嘔出血來。那塊塊紅跡浸在他的袖袍上,他連血也不再擦拭,勉強(qiáng)牽動唇角。
“……江山社稷,就交給你了?!?/p>
海良宜卸下的那個擔(dān),姚溫玉扛起來了。他沒有遵從于別人的道,他是他自己的踐行者。不論這世間要如何評價他,他都是騎驢而來的那個謫仙。
姚元琢一輩子不入仕,他做到了;姚溫玉要完成師愿,他也做到了。他赤條條地來到世間,碎了也無妨,除了喬天涯,他不欠任何人。
“若是能早點(diǎn)遇見……”
姚溫玉望向窗,那里掛著至今沒有丟掉的重彩,他疲憊地笑,挪動戴著紅線的手。
“……啊。”
喬天涯策馬奔馳在大雪里,他背著琴,沖破圍欄,在禁軍的噓聲里滾下馬背。費(fèi)盛來扶他,他推開費(fèi)盛,從雪中爬起身,目光穿過長長的廊,看見盡頭的燈滅掉了。
喬天涯走幾步,又被臺階絆倒,他跌在這里,忽然間肩臂抖動,仰頭看著大雪,在大笑中淚流滿面。
“……狗老天!捉弄我……作踐我……”喬天涯哭聲難抑,“我都受了啊……”
何苦再這樣對他。
喬天涯抬起手臂,扯掉了背上的琴。
費(fèi)盛邁步相攔,急聲道:“喬——”
但是為時已晚,喬天涯陡然抬高琴,朝著臺階砸了下去。那被他愛惜了一輩子的琴,發(fā)出“嗡”的斷弦聲,接著琴身迸裂,斷成兩半跌在雪間。
風(fēng)雪遮蔽了喬天涯的雙眼,他落拓的發(fā)飛在空中,隨著琴斷,心也死了。
“這世間既沒有姚元琢,”喬天涯緩緩閉眼,像是嘲諷這荒唐的安排,“便死了喬松月。”
費(fèi)盛追著喬天涯,在大雪里問:“你去哪里?”
喬天涯不作答,他在轉(zhuǎn)身時解掉了那把恩怨沉重的佩劍,朝著來路踉蹌而行。
馬車停下來,既然鉆出車簾,小跑著追上喬天涯。他拍一拍手,稚聲唱道:“我自無心于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施主,前路無風(fēng)霜,唯你明鏡照。我佛彈指間,往事灰煙了。”
喬天涯如若不聞,既然跟著他,那一大一小的衣袂飄飄,共同消失在大雪間。
天蒼蒼琉璃境,不染塵埃。
* * *
沈澤川獨(dú)守著雪檐,從天黑,坐到了天明。他聽見檐角雪落的聲音,時間仿佛凝固了。他最終回到了闃都,從這里望著天空,往事歷歷在目。
“你知道那年,”沈澤川擁著氅衣,慢慢地說,“我為什么要答應(yīng)策安,戴上耳墜嗎?”
費(fèi)盛立在很遠(yuǎn)的后方,說:“因為主子與二爺感情甚睦?!?/p>
沈澤川抬手折掉了擋住自己的梅花,說:“……因為我知道有人會離開,消失在大雪里的人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除了策安?!?/p>
蕭馳野給蘭舟戴上耳墜,明示著霸道,暗藏著疼愛。他每次捧起蘭舟的臉,目光永遠(yuǎn)都那么熾熱,這是愛無可退,欲無可藏。
沈澤川戴上策安給的耳墜,同樣是宣告著占有,他在痛與狠中還存有溫柔。這是他的柔軟,他只給蕭策安。
費(fèi)盛不敢走得太近,元琢和松月接連離開后,沈澤川就難見霽色。沈澤川已經(jīng)站在了世間的巔峰,即便還沒有戴冠,也與還在中博時不同了。這份不同不是沈澤川變了,也不是費(fèi)盛變了,而是地方變了,仿佛在這屹立數(shù)百年的王都里,臺階都具有威懾力。
費(fèi)盛挖空心思哄道:“主子,王妃和世子已經(jīng)上路了,再過幾日就能入都?!?/p>
沈澤川“嗯”聲,費(fèi)盛默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