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線
湯藥濡濕了沈澤川的衣襟,沿著他的唇角盡數(shù)漏了出來。大夫急得滿頭大汗,不住地揩著自己的鬢角和額頭。
“藥喂不進去。”大夫說,“人是肯定熬不住的!”
葛青青扶刀而立,看了沈澤川半晌,說:“已經(jīng)沒轍了?”
大夫捧著藥碗的手哆嗦,顛得湯匙叮當響。他對葛青青使勁地叩了頭,說:“不成了,不成了!大爺盡快備草席吧?!?/p>
葛青青面露難色,說了聲“你先喂著”,便轉(zhuǎn)身出了門。門外正站著紀雷,葛青青行了禮,說:“大人,大夫說人不成了?!?/p>
紀雷捏碎花生殼,吹了吹粉末,說:“已經(jīng)氣絕了嗎?”
葛青青說:“還吊著最后一口氣?!?/p>
紀雷便負手回頭,看著葛青青:“你盯住了,在他沒氣之前,讓他把供狀畫押?!?/p>
葛青青頷首,目送紀雷離開。他在院里稍站了一會兒,對身旁的下屬說:“去叫雜役來?!?/p>
不多時,一位身形佝僂,裹纏著粗麻糙布的雜役便推著車到了。此刻天已沉黑,詔獄盤查嚴密,葛青青挑著燈籠照了照,就讓這雜役跟著自己進去了。
大夫也走了,屋里只點著個油燈。沈澤川面無血色地躺在床上,手腳冰得像死人。
葛青青讓開身體,對雜役說:“紀叔……人在這里了?!?/p>
雜役緩緩?fù)实艄p的粗布,露出一張背火燒毀的臉來。他盯著沈澤川,走了兩步,顫抖著探出手,撫過沈澤川的發(fā)。他見著沈澤川瘦得皮包骨頭,又見著到處血跡斑斑,不禁老淚縱橫。
“川兒?!奔o綱聲已沙啞,喚道,“師父來了!”
葛青青吹滅了燈籠,說:“紀叔莫怕,自打知道了他是您的徒弟,獄里邊就上了心。先前的審問看著重,但沒傷著本。廷杖時沖著您的面子,兄弟們多少留了情,二十杖下去也保證他殘不了。只是宮里邊的刑罰太監(jiān)個個都是火眼金睛,也沒敢松懈太過,虧得花三小姐來得及時,否則潘公公也該起疑心了?!?/p>
紀綱發(fā)已半白,他垂淚,滿面滄桑,說:“我紀綱來日必報此恩!”
葛青青連忙說:“紀叔!怎可這般想!咱們兄弟還的都是您當年的提攜之恩與救命之情?!彼f著又嘆了一口氣,“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蕭家二公子這一腳可真是來催命的。紀叔,可還有救嗎?”
紀綱摸著沈澤川的脈象,勉強笑說:“好孩子,阿暮教與他的法子,他做得很好。此時尚不到回天乏術(shù)之時,師父在此,吾兒莫怕!”
沈澤川七歲跟著紀綱,和紀暮一同習武。那一套紀家拳起手剛猛,須得佐以紀家心法,非心志堅定者不能修習。紀綱在家時嗜酒如命,教了大的,便忘了小的。紀暮成了兄長,每學(xué)一式,便要教弟弟一式。誰知這么些年下來,沈澤川竟學(xué)得很好。
葛青青俯身來看,說:“但到底是年紀小,受此一劫,恐怕身子也要壞了。紀叔,大夫開的藥,我差人重煎了些,您看著能不能喂進去?!?/p>
沈澤川燒得唇干舌燥。
他渾身都疼,仿佛躺在了闃都大道上,被進進出出的馬車碾壓。
疼痛像是無休止的烈火,焚燒著沈澤川的軀體。他在黑暗中夢著大雪飄飛,紀暮的血,天坑的冷,還有在蕭馳野面前生受的這一腳。
紀雷說得對,此刻活著便是受罪。他受了沈衛(wèi)給的血肉,就要受著這般的罰罪。他頂替了沈衛(wèi)的惡,成為這世間冤屈忠魂們咆哮的罪人。他戴上了這枷鎖鐐銬,他往后都要負重前行。
可是他不甘心!
牙齒忽然被人撬開,熱流直往喉眼里沖。藥的苦味浸濕了沈澤川的眼角,他聽到了熟悉的呼喚,強撐著睜開眼。
紀綱給他喂著藥,用粗糙的手指給沈澤川擦著淚,小聲說:“川兒,是師父!”
沈澤川喉間嗚咽,那藥跟淚一并嗆出來。他探指鉤住紀綱的衣角,卻咬緊了牙,怕這是場病中夢。
紀綱面容丑陋,他稍稍偏頭,避著油燈,說:“川兒,休存死志!師父茍活于世,只剩你了?!?/p>
沈澤川在這瞬間忍不住淚如泉涌,他轉(zhuǎn)開目光,盯著漆黑的屋頂,低聲絮語:“師父……”
他在呼呼的風聲中目光漸凝,生出另一股煞意。
“我不死?!彼麊÷曊f,“師父,我不死。”
* * *
次日咸德帝犒勞三軍,除了城外的離北鐵騎與啟東守備軍,宮中也擺開宴席,率領(lǐng)眾臣宴請軍中統(tǒng)帥。
蕭馳野換了朝服,入座時硬是一掃周遭的文人清秀,身上繡著的獅獸盤云紋殺出股烈烈之風,可他坐下與人講話時又浪蕩畢現(xiàn)。
周圍埋頭飲酒的文臣不住地拿目光瞧他,所謂虎父無犬子,可怎么就只有蕭世子得了真?zhèn)鳌?/p>
他們心照不宣地挑剔著蕭馳野的一舉一動,只覺得那狂放輕薄的感覺撲面而來,與端坐上座的蕭既明天差地別。
“你也不要置身事外。”陸廣白坐在側(cè)旁叮囑道,“皇上既然賞了你,等會兒必定會喚你起來?!?/p>
蕭馳野摩挲著掌心核桃,有點精神不濟。
陸廣白側(cè)頭看他,說:“昨晚出去跟人吃酒了吧。”
“及時行樂?!笔採Y野坐姿散漫,“稍后若是有人敢項莊舞劍,我便乘著酒興做個御前樊噲,豈不是兩全其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