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了?!笔捈让髡f,“自打長過了我,年年見面都要提一次。”
蕭方旭讓朝暉牽著馬,自己翻身下去,抬臂猛地抱了把小兒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說:“傻小子!”
蕭馳野被拍得直笑,他說:“我等了好久,路上遇著什么事了嗎?”
朝暉說:“小少爺在家里惹了風(fēng)寒,王爺專程繞到燈州,請一歸大師去家里看看?!?/p>
蕭馳野說:“阿洵病了?幾時的事情,大哥信里怎么沒有提!”
蕭既明說:“小毛病,有亦梔在家看顧,你也不必放在心上?!?/p>
蕭馳野略感失落。
五年前他離開離北時,大嫂正有身孕,如今小阿洵都四歲了,他還沒有見過,只能從父兄的來信里知道小侄子一些趣事。
他想回家。
蕭馳野的失落轉(zhuǎn)瞬即逝,他笑說:“我早備了生辰禮,這次大哥回去,就再替我?guī)Щ厝グ?。?/p>
蕭方旭撣了撣他的斗笠沿,說:“臨行前,洵兒特地給你畫了幅畫,等會兒讓朝暉拿給你。此處不是敘話的地方,先入宮,晚上歸了府,咱們父子再說不遲?!?/p>
一行人上馬,并駕入了闃都。
離北王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露過面,如今天下四將已成彪炳悍名,卻甚少還有人記得離北王蕭方旭。
齊太傅入秋吃胖了,這會兒在雨里洗著腳,腳趾搓動,說:“若說天下四將,二十年前也是有的。當(dāng)時離北的蕭方旭,啟東的戚石雨,邊郡的陸平煙,還有鎖天關(guān)的馮一圣,就是四方兵馬統(tǒng)帥。后來馮一圣戰(zhàn)死,馮家就絕了后。如今怕也沒人記得這名字,但當(dāng)年都是馬踏邊關(guān)、橫掃邊沙的悍將?!?/p>
“馮一圣么?!奔o(jì)綱在里邊炒菜,大聲應(yīng)著,“怎么沒人記得?川兒!馮將軍兩個兒子全部戰(zhàn)死沙場,他后來收的義子,就是師父的大哥!”
沈澤川盛飯,說:“師父的大哥?”
紀(jì)綱一拍腦袋,說:“我忘記給你說了!”
齊太傅嚷道:“飯好了沒有?哎呀,他大哥不就是左千秋!這有什么好講的,猜也猜出來了!”
沈澤川上菜,給齊太傅擺了筷,恭恭敬敬地說:“先生用飯?!?/p>
齊太傅嘬了口酒,說:“還是有人伺候最舒服?!?/p>
紀(jì)綱拭著汗,坐在小案另一頭,說:“你方才說,那蕭二說他跟咱們同出一門,只怕他的師父就是左千秋!”
沈澤川扒了兩口飯。
紀(jì)綱感慨道:“我與他也好些年沒見了。你這次與蕭二交手了嗎,如何?他的刀法是不是走勢剛猛?”
齊太傅說:“讓蘭舟先吃,吃飽了再說。這次兇險,萬事不急,可以休息幾日?!?/p>
“我早該想到?!奔o(jì)綱說,“蕭二帶著骨扳指,這天底下最會拉強弓的人,就是左千秋了?!?/p>
“眼下蕭方旭也入了闃都,你說不準(zhǔn)就能見見你大哥?!饼R太傅揀著菜,“左千秋在天妃闕死戰(zhàn),雖然擋住了邊沙騎兵,卻也死了妻子。他因為那一戰(zhàn)得了‘雷沉玉臺’的名號,也因為那一戰(zhàn)一蹶不振。傳聞他出家了,也可能是得了蕭方旭的庇護,隱姓埋名替蕭方旭教兒子?!?/p>
紀(jì)綱傷懷地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威名赫赫又如何?到最后也是黃土一抔。馬革裹尸盡忠良,活下來的也不痛快。左千秋埋名,蕭方旭病隱,陸平煙年邁,等到二十年后,如今的四將又在何方?不過是大浪拍沙,代代更替。”
齊太傅微醺,看著沈澤川吃飯,良久后說:“生一世,平白受一遭苦,太虧??倸w都要死,不如了卻了凌云志再死!蘭舟,來,再吃一碗!”
待到酒足飯飽時天已黑。
齊太傅橫在席子上,沈澤川坐在檐下給先生擦腳。紀(jì)綱拿了兩件外衫出來,替他們倆人披了,自己蹲在角落里嘬煙槍。
齊太傅枕著木瓜,說:“蘭舟,把獵場的情形再說一遍?!?/p>
沈澤川便細細陳述了一遍。
齊太傅閉眸聽著,沈澤川講完了,他還是沉默。
院里藤蔓淋著雨,一下一下地點著葉子。不知點了多少下后,齊太傅才說:“這一仗,蕭二看似出盡了風(fēng)頭,卻又困于他父兄一樣的境地。新帝與他稱兄道弟五年之久,他藏得這樣深,怎么教人不害怕?如今新帝還能念著他的救命之情,可這情義,又能經(jīng)得起多久的磨礪?我以為憑他的耐性,可以再忍一忍,有千百種辦法能讓戚竹音出這個頭,可他偏偏自己做了。”
紀(jì)綱在昏暗里磕著煙灰,說:“狼崽子也想回家,夢里都是離北的草場。他才多大?有點意氣才是年輕?!?/p>
“小不忍則亂大謀?!饼R太傅說,“他若是忍過了這一次,不就能以紈绔的身份回家了嗎?”
蕭馳野正站在宮門外,仰首看著黑影連綿的王宮。這些朱墻飛檐似乎是老天爺給他的磨難,他佻達輕浮的外表下,是頭無聲嘶吼的猛獸。
沈澤川端坐著,在這一刻奇異地明白了蕭馳野這番舉動的寓意。
他想回家。
他是想以一個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