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僵持了半天,最后各說了一段話。
蕭夫人的話比較上檔次:“你不必來向我們賠罪,我們雖是裊裊雙親,然自小不曾對她關(guān)懷管教,如今悔之晚矣。裊裊將來想走什么樣的路,想嫁什么樣的人,我們都由她定奪……這些東西,你都帶回去?!?/p>
霍不疑自然不肯,只道:“我?guī)詹皇窍胱寖晌淮笕藶槲艺f情,只是當(dāng)年因為我闖下的禍?zhǔn)?,險些牽連了程府上下。每每思及此事,我都難以心安?!?/p>
程始握拳沉聲道:“五年前,裊裊病的差點死了。你不要以為自己在流放途中受苦,卻不知裊裊幾度不治。你若不信,可去后院排屋看看,那里還放著給裊裊打了一半的棺槨?!?/p>
霍不疑猛然抬頭,最后冷靜沉默的告辭了。
待人走后,蕭夫人才問丈夫:“你為何要告訴霍不疑裊裊重病之事?我以為你一直贊成袁善見為婿的?!边@樣,姓霍的更不會放手了。
程始嘆道:“若是袁善見做出對不住裊裊的事來,你說裊裊會病的那樣重么?”——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傷的才會那么重。他是過來人,希望女兒將來不會后悔。
庭院中,程老管事被高高堆積如山一般的禮物晃花了眼,其中有一架巨大到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鹿角,橫七豎八的有二十幾頭粗壯分支,展開將近一丈寬,尋常大門都搬不進去,老管事只能將正門兩側(cè)的門扉都拆開,才將這架價值連城的鹿角弄進去。
清點禮物到手酸嘴干,連氣都快喘不過來,老管事心滿意足的對老友之子符乙表示,家主怎么不多生幾位女公子,不然咱家該是何等風(fēng)光。
符乙暗想,才一個女兒就鬧的不可開交,要是多生幾個,程家大門不知得拆幾回。
程少宮見府里忙的不可開交,便叫第五成來幫忙搬運,第五成瞪眼:“憑什么叫我搬?”
“因為你應(yīng)當(dāng)十分歡喜啊?!背躺賹m笑嘻嘻的,“你恨之入骨的袁州牧的兒子的未來新婦要被人搶走嘍!”
第五成呆滯了。
如此大張旗鼓后,都城上至勛貴重臣下至販夫走卒都激動的不行,整齊的將目光對準(zhǔn)霍袁程三家。于酒樓上,食肆中,退朝后,無不議論紛紛——
據(jù)說班老侯爺曾嘆息‘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看見霍翀的兒子成婚啊’;
據(jù)說廷尉紀(jì)遵默默收回了告老奏章,說要看見霍不疑成婚才請辭;
據(jù)說袁慎就是為了程家小娘子才拼死跟蔡家退婚的,如今這樣是不是報應(yīng);
據(jù)說汝陽王酒后‘失言’,詳細(xì)描述當(dāng)年霍不疑與程少商出游時親憐密愛的情形,閘門一打開,更有吃瓜群眾七嘴八舌傳述當(dāng)年見過霍程二人相處時的親昵模樣……
一時間,袁府上空茂盛的古樹枝葉,仿佛愈發(fā)蒼翠碧綠了。
然而都城群眾最感興趣的還是這事究竟會如何發(fā)展呢?
這個說程小娘子會聽家人主張,舍棄袁善見而就霍不疑;那個說程小娘子早晚和霍不疑抱頭痛哭,情難自禁;也有說程小娘子抵死不肯退婚,然后霍不疑強取豪奪,袁程要當(dāng)一對苦命鴛鴦;更有說霍不疑心狠手辣,決意尋機除掉情敵,當(dāng)然也有人反駁,說霍不疑為人還算磊落,估計是要公開決斗,搶奪美人……唉呀媽呀,想想就令人興奮??!
太子也被風(fēng)言風(fēng)語灌了一耳朵,嘆道:“子晟啊,你說人怎么這么閑,父皇才下令處死了十幾名度田不實的郡太守,都不見大家議論,倒只盯著你的事?!?/p>
霍不疑沉默片刻:“臣也始料未及?!?/p>
——他特意挑在這段日子撇開駱家登門程府,本以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度田一事上,誰知他低估了都城群眾的八卦熱情。如今情形反了過來,有他的緋聞?chuàng)踉谇邦^,皇帝勒令厲行度田倒沒幾人啰嗦了。
皇帝表示養(yǎng)子很給力,自己很滿意,
緋聞迅速發(fā)酵,連賦閑在家的蔡允都有些憐憫自己這位弟子兼前侄女婿了,他忍不住道:“善見啊,你當(dāng)年何必非要退親呢,如若不然,你此時與吾侄都生兒育女了。”
袁慎沉默以對。
回到家中,袁慎更衣后去見父親,誰知見到母親梁夫人也在,當(dāng)場一楞。
“……事情就是如此,請雙親相信,少商沒有做任何出格之事,全是霍不疑肆意妄為。叫家里被人議論,是兒的不是?!痹靼莸官r罪。
袁沛亦聽說了外面沸沸揚揚的緋聞,卻十分豁達的笑起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古時侯,男女思慕也是風(fēng)雅之事,傳傳也無妨?!闭f著,他輕咳兩聲。
“父親……”袁慎吃驚。
梁夫人笑道:“你父親當(dāng)年游歷回家,稟告雙親欲娶第五合儀,鬧的家里鶏飛狗跳,你大父痛打你父親不知幾頓,你大母哭喊著不要活了。那陣子全郡都在看袁家的笑話,家中女眷出門宴飲,動輒被人戲謔‘你家沛郎可消停了’?呵呵,這不也過來了么?!?/p>
她接過侍婢遞來的外袍,柔柔的給袁沛披上,袁慎看父母舉止親近,渾身不自在,低聲道:“這,如何一樣?這是‘奪妻之恨’,若是示弱了,袁家豈不淪為笑柄!”
“善見,你過來?!痹鏈睾偷恼惺?,袁慎依言到父親身邊跪坐好。
袁沛輕輕撫上兒子秀挺的肩頭,溫言道:“你自小嚴(yán)謹(jǐn)自律,讀書習(xí)藝都不用長輩督促,無論求學(xué)拜師還是入朝為官都能光耀袁家門楣。一晃眼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長大了,能獨當(dāng)一面了,為父卻覺缺憾,不曾好好和你說過話?!?/p>
“你退婚蔡氏,求娶程氏,恐怕是你懂事后,生平頭一回非關(guān)利益得失的舉動吧?!痹嫔袂榇葠郏路鹂粗约弘x家出征時才三頭身的兒子,那樣玉雪可愛的一個小小胖娃娃,柔嫩的小嘴吐著泡泡,還扯著自己的褲腿不肯放。
“為父希望你想清楚,你如今對程氏不肯松手,究竟是真的喜愛她,非要娶她不可,還是為了顏面,負(fù)氣不肯服輸。若是后者,你不妨大度些,就此算了,成全人家一場姻緣,也不失為磊落瀟灑的真君子。霍侯念著你的恩情,以后必會對我們袁家鼎力相助。若是前者……吾兒,你想清楚了么?”
父親的眼神滄桑卻睿智,如光束射入心底,袁慎不禁茫然——
其實頭一回在燈市看見少商,他不覺得如何,后來多見了幾回,也只覺得她伶俐有趣,便是桀驁不馴張牙舞爪,也叫人喜歡。他就想,娶回來也不錯。
誰知,后來每每總是晚了一步,久而久之,反倒成了執(zhí)念;不過既然霍不疑堵在前面,他也安分的另覓佳人為婦了。直到,直到五年多前……
他眼前浮現(xiàn)那個星月凄冷的夜晚,自己聞訊后急急進宮,正看見她沿著宮巷出來。
女孩身形單薄,遲鈍木然的扶著宮墻慢慢挪步,殘忍如活魚去鱗般,她被生生剝落往日的鮮妍活力,只剩下被無盡的悲憤和委屈壓垮了雙肩的精疲力竭。
當(dāng)她抬頭,流盡淚水的干涸眼睛,比平時更大更烏黑,射過來的冷誚目光瞬間灼傷了他的心口——袁慎感到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激動,近乎敬佩的憐憫,是他井然有序的二十一年生命中從未體會過的感動。
只是,他始終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