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夢醒時見你（2）

但這事兒最后還是沒能遂了景安陽的愿。

電話再打給柯禮的時候，三亞的飛機已經(jīng)起飛了。

除夕夜晚，唐家的男人都是不在家的，老爺子去西山與老友喝茶，唐其琛的父親是隨著教育部的領(lǐng)導(dǎo)進行基層慰問。對家里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等他們接到通知趕到醫(yī)院時，唐其琛正在做手術(shù)前的必要檢查。人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完全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護士給他最新量的一次體溫是四十二度，一張臉慘白如紙，連薄唇都沒了血色。

唐老爺子痛心疾首，這個孫兒的重要性，他比任何人都在乎。唐其琛的父親是上x大學(xué)的漢語教授，一生儒雅翩翩，待人溫和心善。唐其琛性格之中情義深重的那一部分，大抵是遺傳自父親了。

老爺子在醫(yī)生那兒了解情況，唐父面色深沉，睨了妻子幾眼，這個關(guān)頭說再多也于事無補?？删鞍碴栿@懼之余格外敏感，好像心頭的情緒和委屈要有一個爆發(fā)點。她對丈夫哭著說：“你看我做什么，我難道想讓琛兒這樣嗎？我做錯什么了我，我不就是為這個家好嗎！”

唐父不當(dāng)即反駁，等妻子平復(fù)些了，才神情凝重的說：“我跟你提過很多次，其琛的私生活不要過多干預(yù)，他是你的孩子，但不是你的附屬品。他從小到大做得已經(jīng)夠優(yōu)秀了。你就不能讓他歇歇氣嗎？”

景安陽慟哭，早已不顧素日端莊的儀態(tài)。唐父道：“罷了，你一直是這樣的性子，出于好意，但方式欠妥。我們是夫妻一體，這輩子，我總會包容你。但兒子不一樣，他的身體和靈魂都該是獨立的?！?/p>

這些道理，作為丈夫，唐凜已與景安陽說了幾十年，奈何人的執(zhí)拗幷不容易輕易改變，總要觸到生死的時候，方知悔意。

不多時，老爺子在醫(yī)生的陪同下出來，他面色同樣沉重，眉眼間煞氣陣陣。

唐父走過來，“爸，您別……”

“著急”兩個字還沒說完，唐老爺子抬手就朝他臉上揚了一巴掌。全場驚駭，幾個親眷趕忙攔人，景安陽渾身一顫，緊緊拽著丈夫。

唐老爺子目光淬了火，拐杖拄著地板咚咚響，“其琛的身體這么差，你是怎么當(dāng)他父親的！失職，失責(zé)！”

話里有話，巴掌也是打給景安陽看的。老爺子斷然不會朝她開刀，但也是實打?qū)嵉慕o她了個下馬威。

唐父替妻子挨的這一教訓(xùn)，堪堪受了下來。年過半百的男人，這一刻也眼眶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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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市。

溫家今年是過了個熱鬧的除夕夜。新家的第一個年，按這邊的風(fēng)俗得熱熱鬧鬧。時間倒撥數(shù)小時之前，江連雪與溫以寧母女倆搞了一桌溫馨的年夜飯。

江連雪當(dāng)時都震驚了，“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什么時候飯做的這么好了？”

溫以寧忍不住遞了個白眼，“要都指望你，我和以安讀小學(xué)的時候就餓死了。”

江連雪難得的沒有和她對杠，人至中年，對紅塵往事的緬懷多少有了懺悔之意。她幽幽感慨：“眼睛瞎了，選了你爸。可見人不能太早談情說愛，年輕時候以為遇到的是真命天子，其實還是不懂事?！?/p>

溫以寧斜她一眼，“喲，憶苦思甜呢?！?/p>

“思甜?！苯B雪嚼著這兩個字，自顧自地一笑，“哪兒有什么甜呢?！?/p>

溫以寧把最后一道蒸扣肉端上桌，“大過年的，說點兒好的?！?/p>

江連雪笑嘻嘻道：“成啊，你快點找對象吧，沒準兒我還能看到你結(jié)婚呢?！?/p>

溫以寧不疑有他，糾正她的說法： “什么叫沒準兒??？咒我是吧。”

江連雪坐下來，神色安然寧靜，笑著說：“吃吧。”

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來拜年的就多了。江連雪混跡賭壇數(shù)十年，狐朋麻友一大堆，來家叨叨嗑，討幾句吉祥話便走了。楊正國今天還要跑出租，沒辦法，公司一直就這么排班下來的，輪著誰就是誰。溫以寧很有心，給他打了個電話拜年，還說給他留了八寶飯和餃子，交班的時候可以順路過來拿。

這些都是瞞著她媽媽的，但她躲在臥室講電話時，還是被路過的江連雪聽到。江連雪也沒出聲，轉(zhuǎn)過背的時候，眼睛就紅了。

李小亮是九點多過來的，在路上就打電話讓她下樓等著，溫以寧等了沒多久，李小亮的車就停在了路邊，他從車里抱出兩大箱子的煙花，笑瞇瞇的對她勾手，“寧兒！帶你去江邊放花炮！”

溫以寧是真興奮，這種兒時的樂趣，多少年都不曾有過。

玩的時候，李小亮告訴她，“我學(xué)校那事解決了，以后正常上班兒，下學(xué)期還讓我兼?；@球隊的教練工作，明年夏天參加省里的大學(xué)生籃球聯(lián)賽?！?/p>

溫以寧并不意外。對方這么做，不就是想讓她辭職么。只不過順著想起某個人，心里還是不可抑制的輕輕痛了一下。煙花在地上被點燃，銀光柳條一層比一層閃，映亮了溫以寧的眼睛。李小亮轉(zhuǎn)過頭時，分明在她的雙眸里，看出了思念的蹤影。

他沉默了半刻，還是勸著說：“寧兒，你要真想他了，就給他打個電話唄?！?/p>

煙花暗下去，空氣里是薄薄的硝煙味，溫以寧蹲在地上，從紙盒里選了個一模一樣的，低聲說：“不打了，我沒帶手機?！?/p>

“喏，我的手機給你?！崩钚×翉囊露道镞f過來。

溫以寧抬起頭看著他，笑了笑說：“真不用啦。”

她不是騙他的，她的手機昨晚看美劇的時候電量耗了大半，白天忙了一天也沒來得及充電，出來不知道要玩這么久，所以就一直擱家里放著。

放完煙花，兩人又去跟老同學(xué)聚了聚。新年的KtV生意爆滿，零點的時候，仿佛全世界都在歡呼沸騰。大伙兒玩瘋脫了，但溫以寧今兒不在狀態(tài)，一晚上都坐在沙發(fā)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心里燒的慌。李小亮把人送回去的時候，還蠻不放心的囑咐：“你真沒事兒??？要不要吃點藥？啊呸呸呸！過年不準吃藥的?！?/p>

溫以寧笑他老封建，把圍巾往脖子上一搭，道了別，心情愉悅的上了樓。

結(jié)果一進門，就看到江連雪慌慌張張的從她臥室出來，手里拿著她的手機，手機的充電線也沒拔，長長一條拖到了地上。溫以寧莫名其妙，“怎么了？又想用我支付寶偷偷網(wǎng)購啊？”

江連雪話都說不利索了，指著手機哆哆嗦嗦的說：“快，你快回個電話，上海來的?！?/p>

溫以寧神色一怔。

“姓柯，他說，他說唐其琛在手術(shù)室。”江連雪沒敢把后面那句“生死不明”講出口。但溫以寧的臉色已經(jīng)不對勁了。

這個時間柯禮親自打來電話，那情況一定是很糟糕。

溫以寧趕緊打給柯禮，很快接聽，柯禮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低沉，“以寧！”

“出什么事兒了？”溫以寧忙問。

十幾秒的時間，江連雪眼見著她的神情變得虛無空茫，連著呼吸都變得短促?？露Y始終聽不到她的回應(yīng)，急急追問：“以寧？以寧？”

溫以寧嗓子咽了咽，再出聲時帶著微微的哭腔，“我往北趕，跟余師傅在新僑服務(wù)區(qū)會和?！?/p>

柯禮聽懂了，這是最節(jié)省時間的方式。

他一下飛機就得到指示，其實不用景夫人開口，哪怕是綁，他也會把溫以寧綁到上海。老余這個年終究是沒能好好過，當(dāng)即就開車往南下的高速飛趕。

江連雪沒多問，馬上拿自己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那邊響了好久才接聽。江連雪正色道：“老楊，這回你可一定要幫我一個忙?！?/p>

楊國正才下了夜班，二話不說，開著車就來接人了。溫以寧一路都在接電話，柯禮鮮有這么沉不住氣的時候。他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氣氛太壓人，唐家的事能由老爺子坐鎮(zhèn)打點，內(nèi)部不至于太慌亂。他是唐其琛的機要秘書，這么多年的人事關(guān)系和各方局勢的維系，柯禮是最了解的。他在場，一是老爺子放心，其次，萬一真有個什么變數(shù)，集團內(nèi)免不得一場巨震。

柯禮一遍遍的催問她到哪里了。溫以寧顫著聲音問：“他怎么樣了？”

“還在手術(shù)室，你別擔(dān)心，他家里人都在，不會沒人照應(yīng)?！笨露Y盡量語氣平和，但到最后還是沒忍住，他不想給溫以寧太大壓力，只隱晦克制的說了聲：“以寧，拜托了?！?/p>

越怕什么越來什么，火急火燎的關(guān)頭，在g1230路段竟然堵起了車。而老余的電話也打了過來，他們方向相反，他那邊已順暢到達了約定的服務(wù)區(qū)。這車堵得遙遙不見盡頭，溫以寧急著問：“楊叔叔，離新僑還有多遠？”

楊國正看了導(dǎo)航，說：“兩公里?！?/p>

但前面發(fā)生了五車嚴重追尾，一時半刻還動不了。溫以寧把圍巾戴好，拿起包和手機，推開車門就這樣下了車。

“小溫！哎！小溫！”楊國正反應(yīng)過來，白色的身影已經(jīng)飛快跑進了車海。

這個路段周圍都是荒山，凌晨氣溫更低，瑟瑟西風(fēng)一吹，能吹進人的骨頭里。溫以寧沿著應(yīng)急車道一路狂跑，但還是有不守交規(guī)的車輛占用應(yīng)急道，車速快，鳴笛響，大晚上的視線又不好，好幾次都是擦著她的身體危險繞過去的。溫以寧跑到后面實在沒力氣了，腳下一崴踩虛了一個坑洼，直接摔在了地上。腳腕疼得厲害也顧不上，大冬天的楞是跑濕了打底的薄衫。

從兩個服務(wù)區(qū)之間的天橋過去，終于與老余會和。老余見著人的時候驚了一跳，“溫小姐，你，你沒事兒吧？”

她白色的羽絨服摔了一身黑漆漆的泥，褲子的膝蓋也磨破了，模樣著實狼狽。溫以寧鉆進車里，“沒關(guān)系，余師傅，麻煩您開車吧。”

老余自然不敢耽誤，他繼續(xù)往前開了五公里，從最近的高速口下去后走國道，繞開堵車的那一段路后再重新走的滬昆高速。賓利的車速飚到了一百七，像一頭黑夜飛馳的巨獸，帶著一車惴惴心事離上海越來越近。

凌晨四點，手術(shù)已經(jīng)進行了整整三個小時。

老爺子年事已高，身子骨雖硬健，但心臟早些年做過搭橋，也經(jīng)不住這樣的熬夜。唐家小輩勸了他很多次先回家休息，但老爺子都不答應(yīng)。七十多歲的人了，就坐在手術(shù)室外背脊挺得筆直?？露Y吩咐家里的保姆做了點吃的，差人送了過來。熱騰騰的米粥用保溫壺?zé)嶂肆艘环萁o景安陽，低聲勸著：“您守了一晚上，當(dāng)心身子?！?/p>

景安陽悲從中來，搖了搖頭。

柯禮的手機適時響起，景安陽猛地抬起頭，目光藏不住的希冀?？露Y見著名字，立刻往外走，邊走邊接：“到了是嗎，好，門口等著，我來接你?！?/p>

溫以寧是風(fēng)雪夜歸人。

她一出現(xiàn)，唐家人都望了過來，老爺子還是那副端正嚴肅的臉面，只微微頷首算是會面。唐父迎上前，十分愧疚的道了歉，“溫小姐，辛苦?！?/p>

柯禮輕聲告訴：“唐總父親?！?/p>

溫以寧扯了扯嘴角，“伯父。”她目光轉(zhuǎn)到景安陽身上，有那么一刻的退縮，但顧著禮貌，還是主動開口，小聲喊了句：“伯母。”

景安陽心情雖復(fù)雜，但這一刻也顧不上長輩身份，別過頭，就這么落了淚。

溫以寧緊著心，那一扇緊閉的手術(shù)門她壓根不敢看?？露Y帶她到一旁的長凳上休息。長長的走廊上，死一般的壓抑靜寂。直到幾分鐘后，跟在景安陽身邊的周姨走過來，溫聲慈語地說：“溫小姐，你腿傷了，我?guī)闳タ纯瘁t(yī)生吧?！?/p>

周姨這一舉動，顯然是景安陽的授意。溫以寧一出現(xiàn)她就看到了姑娘膝蓋上破了的褲子，外頭已經(jīng)滲了不少鮮紅的血跡。溫以寧走路的姿勢也不太對，她腳腕扭著了，一路過來沒處理，沾著地兒疼，但疼不過心，便也這么麻木的承受著。

溫以寧和周姨第一次見，柯禮怕她不自在，便自己陪她去了。這么細心的一個男人方才竟也沒留意，可見心里頭裝了多大的事兒。醫(yī)生給溫以寧的腳腕照了個片子，傷了筋骨，因為沒有及時處理，所以腫脹的厲害。柯禮自知有愧，心里也是一團亂，低聲說：“以寧，抱歉?！?/p>

溫以寧低著頭，疼么？一點都感覺不到。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那種徹骨的壓抑在空氣中彌漫，把她的感官纏得死死，連氣都透不過來。半晌，她啞著聲音問：“會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