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個詞概括宋煜的少年時代, 大概就是心無旁騖。

心無旁騖地學(xué)習(xí)，心無旁騖地依照計劃按部就班地朝著職業(yè)規(guī)劃前進。

心無旁騖地暗戀。

絕大部分時間里，宋煜都可以很好地管理最后這件事在生活中的分量, 偶爾會失控, 所以失控的瞬間, 他會自暴自棄地想，如果樂知時和他不住在一個屋檐下就好了。

減少和他接觸的頻次，降低生活中有關(guān)于他的信息密度，這樣一來, 他應(yīng)該就可以更自如地管控自己的暗戀。

不過這個論斷后來也被宋煜自己推翻了。

因為哪怕隔著大半個操場，聽不到他的聲音, 也看不到他的笑臉, 只是一個認真學(xué)習(xí)投籃的背影，他就會心動。

在所有看起來可控的事物里，對樂知時的感情是最不穩(wěn)定的, 但宋煜覺得還好，還可以忍耐，只是這感情來得莫名，好像找不到起點。

無論他怎么回溯記憶，好像都無法得到一個確切的、開始喜歡上樂知時的時間點。又或許是因為他總是困惑, 于是總是回憶，所以有關(guān)于樂知時的點點滴滴, 宋煜都記得分外清晰。

他閉上眼就可以想起第一次見到樂知時的場面，能想到他很漂亮很可愛的樣子。一雙小手軟軟的, 小小的, 還不會叫哥哥。

不過那段時間他并不好過，對害樂知時病發(fā)的愧疚, 還有因樂叔叔意外離世產(chǎn)生的心理應(yīng)激，都在折磨著一個才不過六歲的小孩。

唯一可以緩解的辦法就是悄悄地對樂知時好。

比如小學(xué)時在樂知時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他教訓(xùn)曾經(jīng)罵他沒爸爸媽媽的同班男生，或者總是在口袋里放很討厭的奶糖，又會在晚上督促他刷牙。

還比如騎車到很遠的地方去買一本不好買的漫畫書，最后騙他是在學(xué)校門口買的，隨手扔給他。

樂知時會很開心，但也是真的相信他是隨便買的。

他很好騙，還不用哄。

所以宋煜甚至沒有露出馬腳、讓他的暗戀告破的機會。

他總是不光明正大地對樂知時好，然后表現(xiàn)出一副毫不關(guān)心的樣子。一開始的演技真的很拙劣，但多少也瞞得過。

這座城市下雨總是很頻繁，夏天的時候仿佛泡在雨水里。路上人來人往，無論多小心，都會濺濕褲腿。成年人都是如此，別提小孩子。

小時候的宋煜對連綿的陰雨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他是個走路很謹慎的孩子，早上出門前會穿好雨靴，然后干干凈凈地回家。但樂知時不是，他在下雨天會顯得更笨，哪怕不淹水，他也會不小心踩到翹起來的地磚，然后可憐兮兮地濺上一身。

如果淹了水就更不妙。有一次，還在上一年級的樂知時就被男同學(xué)騙到外面，說要他陪著去小賣部，給他買好吃的，結(jié)果褲子全浸濕，一直到膝蓋都是濕的，吃的也沒有。他很難過，又不敢告訴宋煜。

到了放學(xué)，他們在教學(xué)樓一樓碰面，宋煜看到樂知時的褲子和委屈的臉，才知道他一整個下午都是這樣上課的。

“下雨天不許出教室?！彼悬c生氣，對樂知時說了一個很不合理的要求。

可聽到樂知時軟軟地說好的，宋煜又忍不住改口。

“不許出教學(xué)樓?！彼謩e扭地說，“要吃什么，上樓來找我，我去給你買?！?/p>

樂知時那時候也只是吸著鼻子，伸手很固執(zhí)地要去牽宋煜的手。

宋煜收手不讓他牽，“聽明白了嗎？不要跟別人跑了?！?/p>

“聽明白了?！睒分獣r紅著眼睛和鼻尖，很老實地對宋煜點頭。

不過大概是吃過一次虧給樂知時帶來的心理陰影太大，即便宋煜說自己會帶他去小超市，真到了下雨的時候，樂知時也不會出教室，除非打雷。他那時候會很想宋煜，有時候會忍不住掉眼淚。

挨到放學(xué)，樂知時還是會跑到宋煜的教室外面，扒著后門，眨著一雙大眼睛不做聲，乖乖等宋煜。

一般來說，宋煜是通過周圍人的交頭接耳發(fā)現(xiàn)樂知時的存在的。因為沒人敢在上課的時候和宋煜說話，所以大家就彼此講小話。聽到“那個可愛的小弟弟”、“混血小可愛”這樣的字眼，他大概就能猜到樂知時又在后面等他了。

下課之后，宋煜先收拾好自己的書包，然后當(dāng)做不知道那樣轉(zhuǎn)過身。

和他對上視線的瞬間，樂知時會開心地蹦跶一下，然后跑進教室，抱住宋煜的腰，仰著臉笑得很傻，叫他小煜哥哥。

“你褲子今天有沒有打濕？”

“沒有?！睒分獣r搖頭的時候軟軟的卷頭發(fā)顯得很蓬松，可愛度翻倍，“我今天一步都沒有出門?！?/p>

宋煜覺得他傻，想說他可以上樓來找他，但最后也沒有說出口。

那天司機告了病假，宋煜要帶著樂知時坐出租車回家。很清楚樂知時無論怎么樣都會弄濕褲子，所以他直接把樂知時背了起來，讓樂知時來撐傘。

他在宋煜的后背乖乖趴著，手臂抱得很緊，心情格外好，唱著很奇怪但不難聽的兒歌。

“小煜哥哥，張成宇今天跟我說了對不起?！?/p>

張成宇就是騙樂知時會給他買零食的同學(xué)。

“嗯。”

宋煜想到自己教訓(xùn)他的場景，覺得那種小孩也不像是真的會感到抱歉的家伙，只是迫于高年級學(xué)生的壓力罷了。

樂知時說了一句，又開始唱歌，他的頭埋得太低，臉幾乎要貼上宋煜的脖子，胡亂哼哼的時候呼吸都是濕乎乎的，和雨天的空氣有的一比。

“你不要原諒他?！?/p>

仿佛在向一個小孩灌輸不夠?qū)捜莸挠^念，但宋煜真的是這樣想的。

樂知時太善良，就算是被人欺負，都會覺得是因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才會被排擠，而不會覺得是別人的錯。

“但是我已經(jīng)說過沒關(guān)系了?！睒分獣r抱住他的脖子，感覺宋煜站定，把他往上掂了掂，“下次我就不原諒他了?！?/p>

“這種事還想有下次嗎？”

“不想?！睒分獣r吸了吸鼻子，“褲子濕了好難受?！?/p>

宋煜想象一下也知道多不舒服，他背著樂知時走到馬路邊，“為什么不告訴老師？”

“我忘記了。”樂知時縮在他頸邊，黏糊得像沾了水又甩不掉的軟糖，“小煜哥哥，我只想找你。”

車停在兩個小孩子的面前，出租車司機降下車窗，有些猶豫地看向他們，“走不走？”

宋煜點了頭，于是也略過了對樂知時的回應(yīng)。

四年級的他，還不懂怎么坦然地向樂知時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

后來發(fā)現(xiàn)，長大了也一樣。

青春期的迷茫、逆反和掙扎，宋煜都默默無聞地獻給了他。

盡管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對樂知時有好感，但宋煜記得自己情感變質(zhì)的轉(zhuǎn)折。

也是夏天，初三臨近中考，是個樂知時睡不好的雷雨夜。那時候的樂知時已經(jīng)不會再像三歲時那樣拼命爬上宋煜的床。被拒絕一次，他也會乖乖回自己房間，留宋煜獨自后悔。

拒絕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班上有人開宋煜和一個女生的玩笑，把他們類比成隔壁班早戀的小情侶，聊到“初吻”、‘初戀’這些不合時宜的話題。他覺得厭煩，心情持續(xù)性地低落，所以對樂知時說了“我很累，你還是回自己房間睡覺吧”這樣的話。

躺在床上，宋煜閉著眼勸自己早點睡。可大雨喧嚷，令他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浮躁。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著，夢里出現(xiàn)很多奇怪的畫面，他抱著一個人，像那些同學(xué)口中說的那樣，甜蜜地享受初戀、初吻。

夢外，一陣驚雷掠過，照亮了夢中人的臉。

宋煜從夢中驚醒，一身熱汗，怔了半分鐘，才感覺自己不太對勁。凌晨四點，他換了褲子和床單，坐在浴室地板上，對著轟隆隆轉(zhuǎn)著的滾筒洗衣機發(fā)很長時間的呆。難堪，且意志消沉。

早上打開臥室的門，還是和往常一樣，宋煜按照林蓉的吩咐去敲樂知時的房門，催他起床。

站在門口，盯著密碼鎖看了一分鐘，聽到里面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音，下一刻，樂知時慢吞吞拉開門，穿著很柔軟的白色睡衣，擡手揉眼，下意識就抱住了宋煜。

“小煜哥哥，我還想睡。”樂知時把臉埋在他懷里，手臂也抱住他的腰，不清醒的時候說話格外粘膩。

宋煜很不自在地扶住他的肩膀，移開了他。

他自己下樓，對林蓉說：“以后不要讓我叫他起床了。”

十五歲的宋煜展開青春期的考卷，一路順暢地做到末尾，卻遇上有史以來最難的最后一道大題。

第一問是，喜歡上男孩子要怎么辦？

第二問是，喜歡上和弟弟沒區(qū)別的樂知時，又該怎么辦？

他鮮有地產(chǎn)生了放棄答題的意念。連同前面得到的、接近滿分的分數(shù)，他都不想要了。

因為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處理，所以宋煜選擇了維持現(xiàn)狀，反正樂知時什么都不知道。他難得天真地幻想，說不定自己哪天就不喜歡他了。

人不都是這樣。

但變心這種事操作起來，好像比想象中難得多。宋煜為人挑剔，社交范圍狹窄，從小到大好像看不到身邊有什么值得移情別戀的對象，除了學(xué)習(xí)，生活里好像只有一個樂知時。

中考結(jié)束，宋謹說要送他一件禮物，讓宋煜盡管提。他很少會有想要的東西，因為感覺自己什么都有。所以當(dāng)父親問起，宋煜腦子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樂知時喜歡看動漫，他想要一臺投影儀。

后來他當(dāng)然也得到了，并且自己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親自安裝在臥室里，正對著床，因為他覺得樂知時很懶，會比較喜歡躺在床上看電視。

他又花了寶貴的一下午，下載了樂知時喜歡的動畫片，拉著窗簾在黑暗的房間調(diào)試了很久的屏幕，等到終于滿意，才準(zhǔn)備找個借口讓樂知時來看。

宋煜沒想邀請詞，只在腦子里反復(fù)練習(xí)要怎么合理地解釋有自己有這部動畫。

不過林蓉從來不希望家里只有一個孩子收到禮物，所以也差不多是同一天，給樂知時的臥室里新添置了一臺高清掛壁電視。樂知時很開心，在飯桌上炫耀了很多次，畫面很高清，顏色也很好。

所以宋煜就沒說了。

晚上睡不著，他把自己下載的動畫片靜音播放了一整晚，也才播了二十多集。

靠在床上，他一邊看，一邊想，怎么會這么長？究竟是哪里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