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稟奏君上!不!我要稟奏墨帥!我要稟奏我爹,我— —”
“當(dāng)”地一沉重悶聲。
墨熄把什么東西擲在周公子眼皮子旁,周公子迷迷糊糊一看,登時驚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大半,滑稽地吱地抽了一下,再也沒話了。
墨熄被他之前那些流氓話惡心到臉都有些扭曲了,森然說:“還稟奏嗎?”
“不稟奏了不稟奏了。”
“還來找他嗎?”
“不找了不找了?!?/p>
墨熄松開他,踢了他一腳:“滾!別讓我再看到你?!?/p>
周公子踉蹌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就滾遠了,連頭都不敢回一下。
墨熄冷著原地站了會兒,讓自己消氣,而后俯身拾起地上那枚“重華軍政署金令”,扣回袖下的千機匣邊,轉(zhuǎn)頭掃了顧茫一眼。顧茫倒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墻邊,手背在腰后,乖巧地看著這一切,什么話也沒說。
墨熄忽覺得更加煩躁,頓了頓道:“走了?!?/p>
“他怕你?!鳖櫭M蝗徽f。
“……”
“你也怕他?!?/p>
墨熄仿佛受了侮辱,驀地回頭戾然瞪他:“我怕他什么?”
“你怕他認出你?!?/p>
“……”墨熄微頓,戾氣止歇了,但眼神依舊不爽,“管的挺寬?!?/p>
“那他認出你了嗎?”
“……沒有?!蹦ǖ穆曇衾浔?,硬邦邦的。
好像之前貼著顧茫的灼熱呼吸,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
“但他看了你的牌子……”
“那就是軍機署重臣人人都會有的一塊令牌,沒名字?!蹦ㄒ贿吙壑湎?,一邊看了他一眼,沉默一會兒,“……你也有過?!?/p>
顧茫有些驚訝:“我也有過?”
他的茫然反應(yīng)卻像是把墨熄觸痛了,墨熄再也不愿意和他多說話,他推開門,高挺的身影走入茫茫的燈影夜色之中。
走到外面街上,冰涼的夜風(fēng)不住吹拂著他的臉,他試圖讓自己冷靜,卻始終以失敗告終。
所以大綱里提過的“身體出了問題”,就是指這個?
做盡了歹事惡事,行諸不義,卻在書里讓自己忘卻前塵,把罪孽一筆勾銷,醒著睡著都不用接受良心的拷問一個腦子壞了的設(shè)定就足以樂得自在——
懦夫!
顧茫你到底有多狡猾?為了逃避你真是想足了辦法!
所以怎么樣呢?
兩年前在醫(yī)院里他眼睜睜地看著昏迷重傷的顧茫被推進手術(shù)室,多少憾恨就此戛然而止。
兩年后他在這里,顧茫還活著,顧茫就在他眼前,他卻還是無法從他眼中看到半絲后悔,無法從他嘴里套出半句真心。
如果說這本書里確實含著顧茫的秘密、顧茫的希望與不甘,那么到現(xiàn)在他只看到了一個令他憤怒至極失望之極的結(jié)論——
寧愿賣身都不愿思過。
寧愿傻了都不愿面對。
這就是他想表達的,對嗎?
——“只要活著,只要活得輕松快樂,要他做什么都可以?!?/p>
深夜空蕩蕩的街上,墨熄停下腳步,緩了口氣。
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倏然掌心中光焰大熾,燃起的火球泄憤般砰地砸向遠處河面,轟然炸響!嘶嘶冒起一片青煙。
懦夫。
在班師回朝的最后一晚,他曾獨坐在鳧水邊的帳營里,閉目支頤,回想著那些七零八落的往事,有些是發(fā)生于現(xiàn)實中,有些是承載于羲和君的,但不管那些記憶曾經(jīng)屬于誰,如今都是他的,雙倍的愛恨,雙倍的在乎與痛惜。
他想起他們曾經(jīng)一起去城北的溜冰場第一次溜真冰,第一次買酒來喝,第一次為一個女孩兒吵架,十八歲那年第一次熬夜通曉看破曉黎明。
他想起他們曾一起修煉心法,第一次在誅妖時受傷,第一次一起走上疆場。
墨熄得到過顧茫生命中的很多第一次。
而多年后,在鳧水清冷的軍帳里,在隔了兩個世界,即將與顧茫重逢的那一天晚上,墨熄忍不住想——
顧茫的最后一次是否也會是他的?
重華與顧茫有仇的人如今不可勝數(shù)。他不想要顧茫的第一次審判,第一次折磨。他回城太遲,也早已得不到對顧茫的第一次審判,第一次折磨。
但他想得到最后一次。
如果哪天顧茫非得死的話,他想做那個最后審判他的人,最后一個折磨他的人,然后把他親手捏在掌心里。
揉成血泥,揚灰挫骨。
他想從顧??谥杏懸痪湔嬖?,問一句真心。
那么這些年的愛恨恩怨,才總算有個勉強讓他可以喘息的結(jié)局。
可是現(xiàn)在他來了落梅別苑,事情竟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原本滿懷期待,但最后仍是什么真話都沒有要到,什么真心都未得知。顧茫甚至都不記得他是誰,甚至寧愿做個傻子寧愿以色事人都不愿留給他一句懺悔。
原來,他們之間無論貧窮富貴,對錯榮辱,無論哪個世界,何種人間。
到了頭,他終究還是求而不得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