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去!今天你不喝光就別想出這道門!”
這群門閥貴胄正將他圍作一團(tuán)□□,懷著討好羲和君的熱切倍加賣力地折磨他,忽聽得最角落里“砰”的一聲悶響。
眾人一下子轉(zhuǎn)頭,只見一直沉默著管自己把玩酒盞的墨熄霍然起身,玉杯往案上一扔,臉色極其陰郁。
“羲、羲和君,您這是……?”
墨熄咬牙切齒的動作鮮明地顯在他那張白皙的臉上,俊美則俊美,但卻瘆得慌。他身材高大,居高臨下地掃過眾人,目光中有怒火暗流,躁郁和隱忍兼而有之。那刺刀般的視線剛想落到顧茫身上,卻又不知為什么,迅速移開了。
“羲和君……?”
慕容憐也斜眼看過來了:“喲,羲和君,您這好端端的,突然發(fā)什么火呢?”
墨熄沉著臉,他見顧茫被圍著欺負(fù),心中恨極,可這種恨意實在是莫名其妙,若他剛才忍不住喊了“住手”,那恐怕現(xiàn)在他自己都不知該作何解釋,幸好他壓制住了自己,并沒有吭聲。這時候才能隱忍片刻,慢慢道:
“……一個個都是軍政署的要員。卻只會這種下三濫的伎倆,廳堂之上,喝酒尋歡醉生夢死的像什么樣子!放浪形骸,毫無規(guī)矩!”
“……”
墨熄咬著牙:“竟不覺下作。”
“羲和君這是什么話啊?!北娙思偶砰g,慕容憐卻開口了。
他原本是側(cè)臥著的,一只腳架著,此時卻坐了起來,說道:“顧茫是叛徒,在座是權(quán)貴,權(quán)貴玩玩叛徒而已,怎么就不懂規(guī)矩,怎么就下作了?”
他又啜了口浮生若夢,接著道:“羲和君,自己不愛熱鬧,難道還要管下屬尋開心?再說了,這里是望舒府,顧茫是我的人,今日來的又都是我的客。你就算居功甚偉,也該知道什么叫做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這番話倒好,損了顧茫不算,簡直連其他人也跟著被貶成了他慕容憐的狗。
偏偏這群人都醉的不清,就算清醒著,慕容憐是當(dāng)今君上的哥哥,借他們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和慕容家的勢力說個不字。
可墨熄并不吃他這套,墨熄冷峻地站著,刀劈斧削般的五官并沒因為慕容憐的尊貴地位而有半點卻色。
“顧茫怎樣我管不到。但我要怎樣管束自己的手下,輪不著望舒君你來置喙?!?/p>
頓了頓,聲更冷。
“還有一點望舒君別忘了。軍政署諸位效忠的不是你,而是重華君上。把軍政要員們比作自己的狗這種話,一次我也就忍了,若再讓我聽到第二次?!蹦谴痰栋阊┝恋哪抗夤芜^慕容憐的臉龐。
墨熄道:“依律嚴(yán)辦?!?/p>
“你——!”
墨熄這番話雖然語氣寡淡,但里頭卻是千鈞重壓,猶如一柄雙劍點在了慕容憐心口。
第一點,如今在重華軍伍里最頂用的人姓墨,算起來他慕容憐自己也是軍部里的官,而且軍銜還沒有墨熄高。重華軍法如山,就算是貴族,如果真的惹火了墨熄,那也是可以直接查辦的。
第二點,則是說慕容憐言行越矩。
這可更要命了,慕容憐的舅舅當(dāng)年正因為有謀逆之嫌所以被五馬分尸,慕容家的這一支分族因此人人自危,“王權(quán)”這兩個字,他們連碰都不敢碰。
慕容憐果然登時變了臉色,過了好一陣子才勉強(qiáng)鎮(zhèn)定下來。
“好。好。”他嘴角牽動,擠一絲冷笑,“墨熄,你有種?!?/p>
他盯著墨熄的眼睛,過了已匯入,忽地手掌一抬,掌心中嘶嘶竄出數(shù)道流光,一條血紅色的鞭子應(yīng)召而出,刷地抽開空氣,卷起迷蒙塵埃。
“方才的話算我失言。”慕容憐持著軟鞭,繞著墨熄慢慢走了一圈,眼中閃著嫉恨的光,“羲和君治下甚嚴(yán),今日我算是領(lǐng)教了。那么…… ”
他頓了頓,眼里氤著一抹鞭子閃爍的幽光。
“我也便來試著教教這些蠢奴隸,試試章法!”
話音落,血紅靈鞭蛇一般忽地游出,照著那幾個站在角落惴惴不安的仆奴們狠抽下去??!
墨熄這個人地位尊貴,但他手下的北境軍是一群曾經(jīng)由顧茫耗費心血帶出來的庶民軍團(tuán),那些修士大多清苦貧寒,有的甚至還是奴隸出身。
墨熄早年和顧茫做朋友,后來又和這群人共生死,早已明白他們的不容易,這也是他身為顯貴,卻從來不嫖不擄,不去欺凌那些地位卑賤者的原因。
這個道理,慕容憐自然也清楚。
因此墨熄惹了他不高興,他不能拿墨熄發(fā)泄,便極盡無恥,沖著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奴隸們一通狠抽,直抽得他們血花四濺,哀鳴不已。
慕容憐大笑起來,蒼白秀麗的臉龐因為厭棄和毒癮而顯得格外扭曲。他一邊笑,一邊抽,一邊對墨熄意有所指道:“賤奴永遠(yuǎn)就是賤奴,從生下來就注定一身臟血,又有什么出頭之日?”
“……”
岳辰晴在旁邊小聲咋舌:“浮生若夢是可怕,我回頭要跟我那些哥們?nèi)フf,讓他們千萬不能抽,這也就是一句話不對盤而已,望舒君怎么能瘋成這樣?!?/p>
慕容憐抽了那些奴仆還不解氣,余光瞥見站在一旁的顧茫,陡然想起許多年前,也是差不多的局面,墨熄冒雨前來,替當(dāng)時做錯了事情的顧茫求情。那時他雖然要挾了墨熄,讓他故意在年尾競師大賽上輸給自己,但卻不料在終輪決賽中,反而被一同入圍的顧茫擊敗。
雖說顧茫那時候是他的侍讀,與他同為學(xué)宮弟子,可說到底,顧茫仍是他慕容家的奴隸。區(qū)區(qū)一個家奴居然敢在決賽中擊敗自己的主人——這口氣他如何能咽的下去??!
不由地心中更恨。
當(dāng)時他就覺得顧茫有背主之心,顧茫是為了替墨熄出頭才無法無天使出全力對抗他的!顧茫就是想讓他丟臉……叛徒!從小就是個叛徒!
思及此處,靈鞭的勢頭忽地一轉(zhuǎn),徑直朝著愣愣的顧茫卷去!
顧茫什么也沒反應(yīng)過來前就被慕容憐的鞭子卷住了腰,猝不及防地一勾,輕而易舉便帶到了慕容憐面前。
慕容憐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而后迫使他轉(zhuǎn)身,面對著墨熄。狹長的鳳眼里盡是幽寒:“顧茫,你看看眼前這個人,你還認(rèn)得他嗎?”
顧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臉上的神情依舊很平靜,平靜里摻雜著幾分獸性的警覺。
“忘了也沒關(guān)系,我告訴你,其實當(dāng)年你雖然沒說,我卻看得出來——你嘴上雖然叫我主人,但內(nèi)心卻很想背棄慕容家,萬分愿意去給這位墨大公子趴下來當(dāng)狗。”
墨熄的臉色沉下來:“慕容憐你瘋什么!”
“我哪里瘋了?今日我與羲和君久別重逢,也沒備下什么伴手禮,不如這樣,我再試探試探他的心意,如果他仍想跟著你,那我就成其所好,割愛讓人,好不好?”慕容憐一把勾住顧茫的肩膀,靠在顧茫身邊,對著墨熄笑彎了腰。
“怎么個試探法我都想好了呢。我說與你聽——”
墨熄心中隱知一二,已是怒不可遏:“慕容憐!”
慕容憐已被浮生若夢迷得熏熏然,他將手指豎起,貼在唇上,繼而搖了搖:“噓,別生氣,聽我說完。其實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說著,低下頭甜膩地問顧茫:“顧帥,下面我給你兩個選擇,你聽好了?!?/p>
“我很看不慣你的臉,非常想將之劃爛。不過如果你能幫我把這個人?!彼噶酥改?,醉沉沉地,“如果你能幫我把這個人的胳膊卸一條下來?!?/p>
湊到顧茫耳邊,用眾人都可以聽見的低音笑道:“我就饒過你?!?/p>
“他的手還是你的臉,你自己選吧!”
此言一出,旁邊喝得爛醉的人都驚得半醒,震驚地睜開惺忪睡眼,盯著他們?nèi)恕?/p>
“望舒君剛剛說什么……”
“他要墨帥的胳膊?”
岳辰晴直拍額頭,嘟噥著“還不如不來呢”,然后喊道:“望舒君,慕容大哥??!你浮生如夢抽多了!腦子不清楚啦!哪有能給你清醒的藥啊,我去拿來!”
慕容憐卻根本不理睬他們,他掛在不知所以的顧茫身上,咧嘴笑道:“怎么樣啊顧茫,來不來啊?!?/p>
言罷蹭的一聲,他掌中的靈鞭已化作一道寒光熠熠的匕首。
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的一把匕首,懸在顧茫臉頰邊。
“或者奪過我的匕首去攻擊,或者由著我一刀劃下——你不是腦子壞掉了么?我倒想看看,你會做出什么選擇?”
墨熄心中一凜。
慕容憐根本沒醉!
很明顯以顧茫如今的本事,就算奪了匕首也是傷不到自己一分一毫,根本毫無威脅,慕容憐此舉只是想試探顧茫到底是不是真的失憶,也想看看顧茫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如何。
這一局,自己是絕不會有事的。
但是顧?!?/p>
“我數(shù)到三?!?/p>
匕首逼上顧茫的臉,只消一寸,就能見血。
顧茫沒吭聲,有些茫茫然地側(cè)頭看著慕容憐的匕首。
他會怎么做?
其實墨熄心里也有過那么一些懷疑,他也曾想過顧茫的頭腦受損或許只是假象。
如果顧茫的腦子真的損壞了,出于獸類的本性,他不可能會有任何猶豫,如果他真的像李微所說,潛意識覺得自己是一匹狼,那么自衛(wèi)和傷人之間,狼毋庸置疑會選擇后者。
那么,為什么顧茫還沒有任何攻擊的舉動?
慕容憐在笑,岳辰晴在喊嚷,眾人在相勸,屋內(nèi)煙熏繚繞,浮生若夢。墨熄眼前急速掠過的是顧茫從前的面龐,沉靜的,燦笑的,關(guān)切的,冰冷的。
陸離光怪地游過去,猶如大魚身上的鱗片在閃耀著,每一片光芒里都是顧茫過去的身影。
清夢一般浮起:
“你好。我叫顧茫,我能坐你旁邊嗎?”
“你要不要和我爛在一起?!?/p>
“我真的會開槍的……”
漩渦般旋轉(zhuǎn)著,倏爾是現(xiàn)實里顧茫站在甲板上裹著繃帶舉著槍的模樣,倏爾又是書中賜婚大宴上顧茫身著紅衣的身影,海風(fēng)里的槍聲,戰(zhàn)場上的刺刀。
“你太顧念舊情了,墨警官?!?/p>
“羲和君,我從未真心認(rèn)你當(dāng)過兄弟?!?/p>
飛湍瀑流般喧囂著一一在眼前沖刷過,最后被慕容憐的聲音猛地刺破,拽回現(xiàn)實中來。
只剩下此時此刻,顧茫那張依舊還算寧靜的,微微皺起眉頭的臉。
“二——”
顧茫竟仍是沒有動。
他為什么不選擇傷墨熄而自救?!他不是渾身狼性什么都不記得了嗎?何況從前他對自己那么狠毒,子彈也穿過了,刺刀也捅過了,他本應(yīng)該、本應(yīng)該……
“一!”
“等等!”
墨熄猛地反應(yīng)過來,手中疾光電起,一道咒印倏地破掌而出,朝慕容憐揚(yáng)起的匕首掠去!
太遲了……
匕首照著顧茫的臉頰刺下,鮮血嗤地噴濺!
墨熄驀然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