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處熱情地沖他伸出手:“你好你好,熱烈歡迎?!?/p>
郭長城半身不遂地把手心上的汗往褲子上蹭了幾下,然后還丟人現(xiàn)眼地伸錯了手,差點抓住他未來上司的手背,趕緊摸了電門似的抽搐著縮回來,一系列動作可謂是“電光石火”、“抓耳撓腮”,短袖襯衫的腋下和后背瞬間讓汗給浸透了,全新的世界地圖正在他身上慢慢成形。
趙處非常克制地笑了一下,卻體貼地沒難為他,自然地把伸出的手抬起來,若無其事地拍了拍郭長城的肩膀,場面話張嘴就來:“別緊張,這里工作的同志們都很團結(jié)友善。本來今天你頭天來,我應(yīng)該帶你認認人的,但是你看,今天日子比較特殊,我們這也實在忙不開,可能一時還真顧不上你,千萬別介意,過一陣子我做東,給你開個歡迎會。哎喲你看這大半夜的……要不這樣,讓老吳先帶你進去找汪征——我們這管后勤的,叫她給你辦好入職手續(xù),然后今天你就回去休息,明天早晨再來報導(dǎo)好吧?”
郭長城趕緊點了點頭。
不管這位趙處之前是如何的心急火燎,這時站定跟人說話,也是好像星期一早晨升旗講話一樣,語速不慌不忙,語氣不緊不慢,既不讓人覺得過分熱情,也不讓人覺得有一點冷淡。
“對不住,我這有點急事,得先走一趟,回頭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別不好意思,以后都是一家人,今天走這一趟辛苦了??!”趙處又沖郭長城抱歉笑了笑,和傳達室的老吳打了個招呼,這才行色匆匆地走了。
老吳大概是趙處的腦殘粉,即使方才聆聽了一番與他沒多大關(guān)系的廢話,也樂得像個瓢似的,一邊帶著郭長城走進辦公樓,一邊喋喋不休地跟郭長城說:“咱們趙處啊,年紀(jì)輕輕,有本事,脾氣也好,待人接物從來不拿架子……”
郭長城還沒從遭遇大領(lǐng)導(dǎo)的恐怖氛圍中緩過神來,驚魂甫定,聽得頗為心不在焉。
也由于他一直不敢正眼看人,所以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位領(lǐng)路的老吳先生那張臉在燈光下慘白得像墻皮,嘴唇血紅,嘴角一直咧到耳根,一張一合間,能看出他的嘴里沒有舌頭。
辦公樓里人來人往,看起來繁忙異常。
直到這時,郭長城才遲鈍地開始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真的有要緊事,半夜加班也很正常的,但用得著連傳達室、后勤人事什么的也一起加班么?
大概是看出他面帶疑惑,老吳在旁邊殷勤地解釋說:“小郭你可別誤會,你將來大多數(shù)時候也是上白班的,只要是沒大案子,咱們很少半夜加班,可這不是七月了么,每年沒日沒夜地忙的日子也就這么幾天,也不讓你吃虧,加班費按三倍工資算,當(dāng)月獎金翻番呢?!?/p>
郭長城更加迷惑,什么叫“沒日沒夜地忙的日子就這么幾天”?難道廣大違法犯罪分子也有年中總結(jié)會和經(jīng)驗交流會?
還是按農(nóng)歷來的?
不過他生怕自己顯得太蠢,沒好意思開口問,就稀里糊涂地點了個頭:“嗯。”
老吳繼續(xù)說:“我吧,一般是值夜班的,白天傳達室上班的是另一位同志,估計你以后見到我的機會少,唉,其實我還挺愿意和你們年輕人在一起的——你是剛畢業(yè)的么?哪個學(xué)校,學(xué)什么的?”
郭長城暫時拋開了他的疑惑,羞愧地交代了自己拿不出手的學(xué)歷,末了蚊子似的細聲細氣地補充了一句:“我學(xué)習(xí)不太好……”
“哎呀,哪里!你可是大學(xué)生呢!”老吳擺擺手,“我就喜歡有文化的年輕人,因為自己不行,我小時候家窮,還是七八歲那會,跟著村里的先生念過幾年私塾,先生沒幾年就另覓前途了。這么多年,學(xué)的那點東西也都差不多還給先生了,字都快認不全,只能勉強看懂報紙呢?!?/p>
什么玩意?私塾?
郭長城又一次沒聽明白,可他依然怕顯得太蠢,沒好意思追問。
這時,老吳樂呵呵地說:“哦,咱們到了!”
郭長城一抬眼,只見辦公室門上寫著“人事后勤”四個大字,白底紅字,紅得不正,哪里不正,他也一時說不出來,然而盯著那四個字看了很久,才突然恍然——那是干涸的血跡那種……帶著銹跡的紅!
老吳在旁邊敲了敲門:“小汪在嗎?我?guī)峦救肼?,你辛苦一下,把手續(xù)給我們走了吧?”
靜默了片刻,里面?zhèn)鱽硪粋€非常輕的女聲:“嗯,來了。”
那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就飄在人耳邊,聽得郭長城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覺得后脖頸有些涼。
老吳卻無知無覺,絮絮叨叨地說:“真是不好意思啊小郭,辛苦你半夜跑過來一趟,可是沒辦法,咱們小汪跟我一樣,也是只能值夜班的,所以咱們這的入職手續(xù)都得是這個時候才能辦……”
等等……
什么叫做……只“能”值夜班?
郭長城忽然背后冒出了新一層的冷汗,他鼓足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掃了一眼急匆匆經(jīng)過的工作人員,當(dāng)時整個人就晶晶亮透心涼了。
就這一眼,他清楚地看見,一個穿制服的人就這么從他身邊腳不沾地地飄過去了。
他……他他他他還沒有腳!
面前辦公室的門“吱呀”一下打開,門軸發(fā)出沙啞的低吟,一個穿著白裙的年輕女孩出現(xiàn)在門口,用那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飄渺的聲音說:“通知書和身份證都帶了么?”
陰冷陰冷的空氣從打開的辦公室門里涌出來,郭長城的心臟高高地懸在心口處,已經(jīng)不會蹦跶了,他意識到,這時候要是再裝啞巴,自己說不定就是真蠢了。
他屏住呼吸,緩緩地抬起頭,目光滑過一塵不染的白裙子,一直落到了女孩裸/露脖子上……
一秒鐘以后,郭長城喉嚨里發(fā)出被掐住一樣的“咯咯”聲,他半張著嘴,連尖叫也發(fā)不出來,眼睛瞪得快要掉下去,驚懼交加地往后退了一步,四肢冰冷麻木,仿佛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
他看見……他看見那女孩的脖子上有一圈“紅線”!不是飾品,而是緊緊貼在皮膚上的……腦袋和脖子被縫在一起的細密的針腳!
一只冰涼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老吳的聲音在耳邊傳來:“喲,小郭,你這是怎么了?”
郭長城猝然回頭,正對上老吳那紙糊一樣的臉和拉到耳根的血盆大口。
方才在心里胡思亂想見領(lǐng)導(dǎo)不如見鬼,現(xiàn)在果然就遭報應(yīng)了,顯然,這一晚上郭長城收獲頗豐——他不單見了領(lǐng)導(dǎo),還見了鬼。
于是停頓了兩秒鐘,郭長城連一聲也沒吭,就這么暈過去了。
他直挺挺地倒地——對,由于不想顯得太蠢,還省略了翻白眼的工序。
他的親娘舅果然給他找了一份別出心裁的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