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語了一秒鐘,決定不再客氣,果斷跳下車跑了。
十一年前的古董街還不像之后那么規(guī)范,挺窄的一條胡同里,四處都是地攤,從珠寶玉器到古玩字畫,什么都有,甭管真的假的,反正看起來挺熱鬧,于是道路越發(fā)顯得狹窄,非常便于追蹤。
趙云瀾干吞了一張閉氣隱蔽蹤跡的黃紙符,符紙是楚恕之畫的,楚恕之窮得什么都沒有就剩下自信了,一天到晚認(rèn)為自己牛掰得不行,聲稱這東西就算拿去偵查上古大神偷情史都綽綽有余。
趙云瀾盡管認(rèn)為他在放屁,此時卻仍然忍不住寄希望于它,只是不敢追得太近。
于是一拐彎,他就把人跟丟了。
趙云瀾小心地在各家店鋪門口都探頭探腦了一番,哪也沒看到人,目光就落到了那棵能勾通幽冥的大槐樹上。他知道他正在追蹤的那個人,芯子里絕不是自己那拽得二五八萬一樣的親爹,而是一個敢用活人的身體下黃泉的大人渣。
趙云瀾深吸一口氣,一天之內(nèi)第二次下黃泉,心里恨不得把那破碗成精變得東西給踢出屁來。
沈巍囑咐他快點離開的話是有道理的,活人走黃泉路絕對不是什么特別美好的經(jīng)歷,即使是像趙云瀾這種敢在寒冬臘月里光腳下樓的光棍,也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黃泉路上那股能侵入骨頭縫的陰冷。
“趙父”在黃泉路上等了片刻,當(dāng)中不斷地搓手,眉頭越皺越緊,似乎在等人。
黃泉路只有細(xì)細(xì)窄窄的一條,上面是人是鬼一覽無余,趙云瀾也不敢貿(mào)然現(xiàn)身,只好委委屈屈地蜷縮著身體躲在大槐樹里,感覺自己是被卡在了陰陽兩界中間。
就在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快要縮得半身不遂的時候,忽然,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黃泉路那一頭走了過來。那人十分顯眼,因為他所到之處簡直是寸鬼不留,連板著臉玩命裝淡定的鬼差都忍不住低頭退避,簡直有摩西分海一般的效果。
趙云瀾一看,心情立刻微妙了——任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媳婦”早在十一年前就私會過未來的公公,大概都會無法抑制地微妙一下。
沈巍披著斬魂使的長披風(fēng),沒有露出臉,走到趙父面前五步遠(yuǎn)的地方站定,一聲不吭,身上的冷意比蕭疏的黃泉還要欺人。
趙父也停止了走動和搓手,他們倆就像比著沉默一樣,氣氛壓抑地對峙著。
良久,趙父才開口說:“云瀾回家的時候帶回來的那份晚報上,有閣下的氣息。”
沈巍沒有開口解釋,只是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趙云瀾從來沒聽過沈巍這樣的冷笑,有那么一瞬間,他懷疑面前這個包裹在黑衣里的人根本不是沈巍,而是那個陰陽怪氣的鬼面。
趙父身上盡管上了一個好了不起的魂,可畢竟是肉體凡胎,在黃泉路上沒過多久,嘴唇就凍得白里透出了紫,細(xì)看的話,似乎還在輕輕地哆嗦著,然而他的聲氣卻一點也不弱:“你別忘了當(dāng)年你執(zhí)意把昆侖君的魂魄送入輪回的時候,答應(yīng)過祖師什么?!?/p>
“嗯?”沈巍這才終于緩緩地開了口,“我只是隔著很遠(yuǎn)看了他一眼而已,他過來時我就躲開了。上仙就算信不過我的人品,擔(dān)心我背信棄義,難道還信不過先圣神農(nóng)的金邊契約嗎?”
他的語氣聽起來一如既往地溫和有禮,可趙云瀾慣于聽話聽音,敏感地從他短短的一句話里面聽出了無比的輕慢與說不出的挖苦味道。
趙父皺了皺眉:“可是大封又是怎么回事?后土大封為什么會松動?”
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后他的聲音微微低沉了些:“如果上仙還記得,當(dāng)初的伏羲大封才不過幾百年,就被天柱帶倒,算是破而后立。自女媧以降下,到如今新立的后土大封已經(jīng)存續(xù)了不知幾千年,水滴尚且能穿石,眼下大封松動,是誰也無法回天的,實在贖我無能為力。”
“后土大封是女媧以命相抵,又是昆侖君一片心血,我當(dāng)然沒說你會對它做什么不該做的事,只是大封要是徹底崩了呢?你打算怎么辦?”
“是啊,”沈巍頓了頓,繼而輕描淡寫地接了一句,“打算怎么辦呢?我十分愚鈍,現(xiàn)在總算明白當(dāng)初先圣們說的‘不死不滅不成神’是什么意思了——只是算起來,我其實本來也不是什么天生地養(yǎng)幻化、被萬民敬仰的神明呢?!?/p>
“你不要以為大封破的那一日神農(nóng)之約就無法束縛你了,要是我兒子……”
趙父的話音到這里,突然不自然地停住了,好像電影放到一半音箱壞了,只見他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沈巍的臉藏在一片黑霧之后,可趙云瀾就是感覺他笑了。
只聽他慢條斯理地說:“兒子?上仙真是入戲太深了,您說‘令郎’要是知道上仙竟然放著好好的逍遙神仙不當(dāng),下界附在一個凡人身上,還偏偏附在他的父親身上,他是會認(rèn)您還是不認(rèn)呢?”
趙父的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響動,他用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雙目怒睜,卻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沈巍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會,終于輕笑一聲,一揮手,趙父就像被什么人打了一拳,連退了好幾步,踉蹌著站穩(wěn):“你……”
沈巍雙手一攏長袖,微微點頭致意:“所以上仙還請慎言,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可還是不說的好,您覺得呢?先圣神農(nóng)氏德高望重,我心里當(dāng)然也是十分尊敬的,可是尊敬歸尊敬,他要是還在世,我也必然和他勢不兩立、不共戴天。上古三皇我尚且不放在眼里,上仙身為神農(nóng)寶缽,恐怕……眼下也還沒有修到先圣那樣的大神通吧?”
趙父渾身都在發(fā)抖,沈巍卻只是不咸不淡地說:“我也不想做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愿意跟您和和氣氣地講道理,希望上仙也還是能好自為之,不要把手伸得太長、管得太寬——如果沒事,我就不遠(yuǎn)送了?!?/p>
說完,他連看也不看趙父一眼,轉(zhuǎn)身走下忘川,往黃泉深處走去。
趙云瀾聽得幾乎呆了,沈巍和神農(nóng)……怎么就不共戴天了?
怪不得那天神農(nóng)藥缽話說得不明不白就跑了,敢情是沈巍在,他不敢說!
他那秀氣斯文好欺負(fù)的戀人,怎么就變成個給他便宜爸下封口令的恐怖分子了?
神農(nóng)的金邊契約又是怎么回事?
對……如果神農(nóng)氏才是借了他左肩魂火的人,如果大石封里的往事是真實的,那后來為什么魂火又會跑到了鬼族那里?
中間發(fā)生了什么?
大神木里的記憶如果真的是神農(nóng)捏造的,他為了隱瞞什么?
眼看著趙父已經(jīng)要上來了,趙云瀾連忙順著大槐樹躥了上去,躲在了枝繁葉茂的樹枝之間,等趙父走遠(yuǎn)了,才重新冒出頭來。
他重新下了黃泉,盯著沈巍消失的方向思量良久,仍然覺得不真實,被騙得習(xí)慣了,趙云瀾幾乎要得了被迫害妄想癥,懷疑一切都是假的。
這時,趙云瀾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被自己卷成一團(tuán)揣在懷里的《上古秘聞錄》,他忙掏出來一看,只見那本書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白本,封皮和書頁間都是空蕩蕩的一片,字跡消失不見了,什么也沒剩下。
趙云瀾眼神微沉——十一年前,也就是2002年,傳說中的壬午年。
如果他看到的這一段是真實的,那他現(xiàn)在如果到鬼城盡頭的雜貨鋪里買回《上古秘聞錄》,是不是就是十一年后出現(xiàn)在光明路4號的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