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恕之的筆尖一歪，在紙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剛想恨鐵不成鋼地抬頭訓(xùn)斥郭長城一頓，就看見郭長城身上代表功德的白光一閃，竟然好像變了顏色，那么一瞬間，閃過了好像火光一樣的橙色。

他吃了一驚，一把攥住郭長城的肩膀，郭長城剛掛了電話，茫然地看著楚恕之。

“沒……沒什么，我可能看錯了。”楚恕之嘀咕了一句，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包放回去了，“你打算怎么找人？我?guī)湍惆??！?/p>

此時，被派去趙云瀾家的汪征桑贊兩只鬼已經(jīng)到了，禮貌地敲了敲門，里面沒聲音，汪征就帶著桑贊直接穿過門板鉆了進(jìn)去，只見室內(nèi)沒有開燈，但是茶幾被挪動了地方，椅子和床上都像是有人坐過，煮水的火還開著，水已經(jīng)差不多給燒干了，人卻不見了。

桑贊彎下腰，擺弄了一下留下的茶盤，無師自通地關(guān)上了火，判斷說：“灰來，又揍了，量個人，甜黑之前揍的。”

擺茶是長談的架勢，他們都說了什么？

這天黃昏，在趙云瀾說出了那句話之后，沈巍呆呆地看了他一會，似乎已經(jīng)沉溺在了趙云瀾的眼睛里，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好。”

而后他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目光越過白霧裊裊的水壺，顯得有些迷茫。

當(dāng)他開始追溯千萬年的記憶時，他忽然變得就像一個老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苦笑著看了趙云瀾一眼：“我……我不知從何說起?！?/p>

沈巍說著，放下茶杯，他端坐在床上，向趙云瀾伸出手：“不如你自己來看吧?！?/p>

趙云瀾覺得自己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對沈巍有所芥蒂，可是手卻依然在腦子里反應(yīng)過來之前，就已經(jīng)遞了過去。

沈巍抓住他的手，忽然用力把他往懷里一拉，趙云瀾覺得自己就快要撞到他身上，下意識地伸手在床沿上撐了一把，手指卻好像穿過了一片虛空，從中穿了過去，而后他就像是摔進(jìn)了什么東西里，腳下踉蹌了一下，又被一雙手溫柔地扶住了。

趙云瀾睜大了眼睛，依然什么也看不見，只好緊緊地攥住了扶住自己的手：“沈??？”

沈巍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

眼前雖然黑，四周卻并不是靜謐一片的，似乎有風(fēng)的呼號聲，然而趙云瀾卻感覺不到一絲空氣的流動，他安靜下來，側(cè)耳傾聽，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哭聲，又有點(diǎn)像咆哮，可是高低起伏，時遠(yuǎn)時近。

趙云瀾忍不住問：“那是什么？”

沈巍情不自禁地攥緊了他的手，好一會才說：“等一下?！?/p>

他話音沒落，突然，周遭的整個世界都亮了，遠(yuǎn)處傳來一聲遙遠(yuǎn)的龍吟，似乎及其痛苦，大地也在瑟瑟地發(fā)抖，接著，一團(tuán)大火從空中落下，就像太陽從天上掉了下來，熱烈得灼人。

從極暗到極亮，一瞬間就把趙云瀾的眼淚給刺了出來，可他愣是忍著劇痛沒舍得闔眼。

他覺得自己幾乎看見了創(chuàng)世的一幕。

只見大火當(dāng)空落下，摔成無數(shù)的碎片，碎金一般的浮光讓人覺得自己是踩在了銀河上，那種流光溢彩一般的美景能輕易地奪取人的呼吸，趙云瀾飛快地把被刺激出來的眼淚抹去，眼睛都不舍得眨。

而后零星的火苗下伸出無數(shù)只手，像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調(diào)整著自己的形狀，最后長成一人多高，從泥土里爬出來。

沒有人“造”他們，他們自己從淤泥里得到生命。

沒有人教給他們?nèi)绾紊?，如何繁殖，他們自己跌跌撞撞地在滿是碎光的大地上學(xué)會了走路和奔跑，繼而又出自本能地學(xué)會了相互廝殺和彼此吞噬。

鬼族，在光與黑暗的夾縫里出生。

火球落下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火堆，它一邊燃燒著，下面的泥土就一邊在膨脹著，漸漸的膨脹成了一個大花苞。

大花苞越長越大、上面的火卻越來越小，最后完全被泥土做成的“花苞”給吸了進(jìn)去，所有奔跑的、進(jìn)食的、廝殺的鬼族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自己的動作，一同往那地方扭過頭去，花苞上的泥土突然裂開了一條縫，隨后那縫隙越來越大，最后“喀拉”一聲，泥土的“花苞”就好像在窯里燒壞的陶罐，碎成了幾瓣。

里面孕育出兩個漆黑的人影，距離最近的鬼族不由自主地被吸了過去，連掙扎一下都沒來得及，很快就被吞噬了，吞噬的鬼族越多，那漆黑的影子就越清晰，他們漸漸地幻化出頭、頸、軀干、四肢、五官甚至頭發(fā)。

就像女媧隨手甩出的泥點(diǎn)，仿佛所有從泥土里生出來的東西，都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推動著，往一個方向長——與神明和圣人如出一轍。

或許……天生地長的神明與先圣，也曾經(jīng)是這樣出生的。

“方才落下來的，是我的魂火？那是……你和鬼面？”良久，趙云瀾才問。

“是我們——你當(dāng)時受蚩尤所托，庇佑巫妖族，”沈巍聲線平靜，低低地在他耳邊解釋說，“沒想到第一次神魔大戰(zhàn)之后不過幾十年，水神共工和顓頊帝就掀起了第二次神魔戰(zhàn)爭，水神親近龍族，與妖族結(jié)盟，而后東境后羿撿到了伏羲弓，糾集起蚩尤舊部，與巫族相互勾結(jié)。巫、妖、人三族打得難舍難分?！?/p>

“那時洪荒秩序未定，女媧造人不久，只能看著他們一批一批地繁衍，一批一批地死去，她還沒來得及化為后土，所以當(dāng)時幽冥是不存在的，當(dāng)然也沒有所謂的‘生死輪回’，對于那時候死了的各族來說，死就是死了，像神農(nóng)說的，‘死’，就是變成了混沌，回到空無一物的大不敬之地里，斷絕希望，斷絕感官，斷絕一切，就是什么都沒有。無人不畏懼‘死亡’，特別是含恨而死者，他們不肯瞑目，于是卡在生死之間，魂魄就會被殘留在世間?！?/p>

“兩次神魔大戰(zhàn)中流血漂櫓，逡巡不去的魂魄整天飄蕩在空中，凄凄地哀叫不已，不消不散，白天在烈日下煎熬，有些被活生生地曬化了，歸于混沌，有些挺過來了，在夜晚里緩過來一些，次日仍然是同樣的酷刑。”

沈巍頓了頓，望向自己出生的方向，過了一會，才接著說：“女媧這才知道，自己造的不是功德，而是孽障，她給了人族燦爛又短暫、如同春花般脆弱的生命，短暫的生命后，又讓他們遭盡一切人間苦難，受烈日灼燒之苦，受魂魄無處可依戀之苦，受一生被死亡追逐之苦?！?/p>

沈巍扭頭看了趙云瀾一眼：“有人說新生兒之所以大哭，是因?yàn)殡x他命中注定的死亡又近了一步——所以當(dāng)時已經(jīng)丟了神格的神農(nóng)無奈之下向你借魂火，就是為了用山圣的魂魄鎮(zhèn)住天下所有戰(zhàn)禍而死的怨靈，讓他們少些苦楚，早些安息，這也是為什么后來你留下的大神木牌名叫‘鎮(zhèn)魂令’的緣故。”

這時，他們頭頂上的裂縫越來越大了，最后竟然露出了一條線的天空來，微弱的月光撒灑了進(jìn)來，是不周山就快要徹底塌了。

沈巍繼續(xù)說：“神農(nóng)捧著你的一朵魂火，經(jīng)過不周山的時候，偏偏趕上共工駕著神龍，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tài)撞上了不周山的石柱，巨龍的尾巴正好掃到了神農(nóng)肩頭，你的魂火從神農(nóng)手中掉落，機(jī)緣巧合地落在了不周山腳下的大不敬之地?！?/p>

沈巍話音一頓，隨后冷笑了一聲：“這些事是你和我說的，我不知道真假，也許真的是機(jī)緣巧合落下，也許是神農(nóng)氏刻意為之，誰知道呢？”

就在這時，趙云瀾看見兩個人降落在了暴露在人間的大不敬之地，正是昆侖君和神農(nóng)氏。

昆侖君似乎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一地的魑魅魍魎，問：“這些都是什么？”

神農(nóng)說：“是天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