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殿,供你一生功德罪名,公正得很,少廢話,問你什么你說什么!”林靜被他追成了一只大壁虎,心里正氣不順——他這個人最精分的地方就在這里,在外面就是個假裝忠厚老實(shí)的奸猾和尚,一進(jìn)審訊室就化身咆哮林,好像不嚷嚷不能體現(xiàn)他的威武霸氣。
怨魂冷笑一聲。
楚恕之瞥了一眼郭長城,郭長城連忙坐直了,干咳一聲,最后低頭瞟了一眼寫在手心里寫得密密麻麻的“小抄”,像背書一樣開口說:“姓、姓名,年齡,死亡時間,死亡原因。”
怨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成功地讓郭長城打了個冷戰(zhàn)。
楚恕之立刻抬手按在郭長城肩膀上,與此同時,那邊林靜用力一拍桌子,惡狠狠地說:“看什么看,快說!”
“……王向陽,六十二,去年臘月二十九死亡,車禍?!?/p>
郭長城小心地看了楚恕之一眼,楚恕之對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他繼續(xù)問,郭長城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抄,引得楚恕之也忍不住也跟著瞄了一眼,只見此人的手心上密密麻麻地寫著:“2、哦,XXX(代入對方名字),你死亡原因既然是XXX(代入死亡原因),為什么要向無辜的人下手呢?”
然后他就聽見郭長城磕磕巴巴地說:“哦,王向陽啊,你的死亡原因既然是臘月二十九……不,你的死亡原因是車禍,為什么要向無辜的人下手呢?”
楚恕之實(shí)在不好在這么嚴(yán)肅的場合下笑出來,只好回頭對趙云瀾說:“趙處,給我一根煙?!?/p>
借此遮擋了一下他過于詭異的表情。
“無辜?”王向陽臉上露出一個十分扭曲的笑容,像個精神病一樣往前探了探身,“誰無辜?小崽子,你告訴我,誰無辜?他們無辜?你無辜?”
完了,怎么還帶反問的?這句沒有準(zhǔn)備。
郭長城立刻一臉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恕之低下頭,林靜扭過臉,原本給他掠陣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逃避了。
沈巍卻突然插嘴問:“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會出車禍嗎?”
王向陽木然地轉(zhuǎn)向他,沉默。
沈巍又問:“和中了你怨咒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和你賣的橙子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我生前就是個賣橙子的,”王向陽良久才回答他,“住龍城郊區(qū)的農(nóng)村,每天進(jìn)水果到城里,推著小推車在路邊賣,全家都靠這點(diǎn)生活來源過活,有個尿毒癥的媳婦,她不能干活,還有個兒子,快三十了,娶不上媳婦,因?yàn)槭寝r(nóng)村戶口,還我沒錢在城里給他買房子?!?/p>
“既然你非要問,我可以說給你聽聽——我其實(shí)最喜歡春節(jié)前后那幾天,那時候一般賣菜打工做小買賣的都回老家了,城里顯得蕭條很多,超市里人又多,有時候人們就愿意圖省事,停在路邊買我的東西,我也相應(yīng)地比平時掙錢多,”王向陽在沈巍的目光下漸漸平靜了下來,可是嘴角始終掛著譏誚的笑容,“臘月二十九,多好的日子?!?/p>
郭長城終于找到了一句他手心上有的,于是見縫插針地問:“你是因?yàn)榧彝ピ虿懦鹨暽鐣膯幔俊?/p>
“仇視社會?”王向陽重復(fù)了一遍,搖搖頭,“我不仇視社會,害我的人我都看見了,就那些,弄死他們我就走,你們愿意把我下油鍋就下油鍋,扔十八層地獄就扔十八層地獄,可是有一條,他們得跟我一起,我炸了油條,他們也得變成油條,我滾了釘床,他們也別想扎著手看著?!?/p>
他這話音平靜,可聽在人耳朵里,卻是說不出來的怨毒。
這時,汪征敲了敲門,走了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盤水果,身后還跟著她的萬年跟屁蟲桑贊。
汪征把果盤遞給趙云瀾,又十分奇怪地看了沈巍一眼,不過她沒多嘴,只是囑咐楚恕之:“外面的符紙不用了以后都收走,別給保潔添麻煩。”
等兩只后勤鬼走后,沈巍才繼續(xù)問:“都有誰?”
“醫(yī)院里的那仨人,還有其他好多——唔,倒是沒人家開車的司機(jī)什么事。”王向陽幾乎以一種置身事外般的口氣說,“臘月二十九的時候可以放炮,有兩個半大小子,一個個穿得人似的,好幾千一件的羽絨服,不干人事。兜里裝著鞭炮,逮著哪扔哪,家里大人也不管。他們往我的車下面扔,我多嘴,腦子凍壞了,沒忍住,就說了他們兩句。那倆小子給鼻子上臉,往我身上,腳底下扔炮,我追他們罵,一個小子就趁機(jī)溜到我身后,一抬手把我的車給掀了。橙子、蘋果全滾出來了,大的小的,滿地都是。”
他說到這里,低頭看了一眼整整齊齊的果盤,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可惜他生前舍不得,死后卻也吃不著了。
他眼睛里漸漸閃現(xiàn)出奇異的光:“那一車的水果,是我們一家過年的錢,我急了,趕緊去撿,可是撿起這個又掉了那個,正是大白天,路邊有好多人經(jīng)過,我跟他們說‘行行好,幫幫忙,’可是一個人撿起了我的橙子,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剝開吃了,邊吃邊說‘你這東西都掉地上沾土了,誰買啊,還撿什么撿?’說完,他就又撿了一個蘋果揣進(jìn)兜里走了?!?/p>
王向陽說到這里,臉上居然露出了一個平靜而釋然的笑容,好像他說的話讓他欣慰又喜悅似的:“好多人跟他一樣,好多人,看見了,撿了就走,還有拿袋子裝的。我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要給錢,不能拿我的水果,他們一聽給錢,就帶著我的水果一哄而散,我去追,就被一個出租車當(dāng)場撞死了。”
“那天下了大雪,路上的車剎不住,司機(jī)踩了剎車,車往旁邊滑出了幾米遠(yuǎn),整個從我身上碾了過去,我的上半身跟著車輪往前滾,腿就留在了原地,臨死的時候,臉上還撞了一個正好滾輪在我臉邊的橙子,你們說,我死得冤不冤?”
沒人說話。
王向陽又問:“我該不該報復(fù)?你們該不該抓我?就是到了陰間,閻王爺怎么判我合適?”
難怪每個受害者的因果線都那么淺——真正至他死亡的其實(shí)是開車的司機(jī),可是司機(jī)偏偏才是和這事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的人。
王向陽往后背椅子上一靠,這動作讓沒有腿的男人看起來分外可怖,他低低地笑出了聲:“我活著的時候,還真不知道有你們這樣專管這種事的人,你們既然肯伸手管不平事,為什么管我不管他們?算了吧,這世道,我看得透透的?!?/p>
郭長城情急之下一眼遛過了自己寫下的最后一句提示“家人、朋友”,于是脫口說:“你就不替后輩兒孫想想嗎?不給你的兒子、你孫子和你正在治病的媳婦積點(diǎn)德嗎?”
王向陽漠然地說:“我兒子還沒結(jié)婚,我沒有孫子,再者他們娘兒兩個都已經(jīng)死了,我老王家斷后了,給哪個狗娘養(yǎng)的積德?”
郭長城聽見自己顫顫巍巍地問:“怎么死的……”
“我弄死的,我們家沒有集中供暖,還在燒爐子,我晚上把爐子里的火扣住了,他們倆還睡著覺,就煤氣中毒,全死了?!蓖跸蜿栒f到這,又補(bǔ)充了一句,“沒痛苦?!?/p>
郭長城:“你……怎么能這樣?”
王向陽坦然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笑了笑:“我覺得活著比死了痛苦,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