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那聲低低的咆哮打破一片沉默響起的時候,沈巍的刀幾乎是同時就擦上了對方的脖子。
黑暗中有腳步聲在靠近他,七八只幽畜和一個斬魂使,他們同樣生于此,長于此,是天生見不得光的東西,都是一樣的適應黑暗,打斗起來誰也不占誰的便宜,只看是斬魂刀快,還是幽畜的牙尖嘴利。
沈巍心里掛念趙云瀾,不愿意和他們多做糾纏,在黑暗中連續(xù)躲閃了三次,謹慎的幽畜終于從試探改成進攻,一股腦地沖他撲了過來,這時沈巍才輕叱一聲,扣在掌中的斬魂刀橫推出去,摧枯拉朽般地斬下了一串幽畜的大腦袋,滾得滿地都是。
沈巍毫不遲疑,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體,一腳踢開一個腦袋,大步往前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停下了腳步,沈巍身側隱約傳來類似人心跳的聲音。
陰兵斬請來的“陰兵”其實并不是普遍意義上的陰兵,那些受地府轄制的小小魂魄,怎敢應“天地人神皆可殺”這句狂妄至極的召喚?
他們其實來自比黃泉更深、比地獄更黑的無光之地。
那些鐵甲與白骨的馬匹不過是映射了施術人不靠譜的幻想,他們本來并沒有形體,甚至……如果不是趙云瀾以血和鐵作為媒介,就算他們爬上了地面,別人眼里,可能也不過是一排“幽畜”。
那樣的情況下,趙云瀾貿(mào)然召喚陰兵,之后竟然還控制住了,一來是他天資高,二來可能也是運氣好,沈巍在樓下坐鎮(zhèn),那些東西不敢太造次。
“無光之地,有大不敬之獄”,當年盤古開天辟地,分清濁兩邊,濁者為地,萬物有序,混沌初破,而后大地濁物經(jīng)過沉淀了億萬年,就在天地之外,落成了這樣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
女媧以泥土造人,因為她太過心急,沒等地下的穢物沉凈,就急急忙忙地和了地上的泥卷成了人,所以人族誕生伊始而懷揣的原罪,與此處出于一轍——就是人們天生心懷的暴虐與毀滅的欲望。
圣人大悔,后來把無光之地稱為“大不敬”,強制將其隔離封鎖。而今,那上古神力封住的牢籠早就破了,從根上撕開了一個巨口,不過后來又被什么人用陣強行封了一道鎖,現(xiàn)在后加的封印也已經(jīng)搖搖欲墜,鬼面脫困而出橫行于世,越來越多的幽畜也跟著逃竄了出來。
裂口不能再大了。
沈巍單膝跪下,默誦封印咒文,短暫地加持了松動的封印,震動聲漸漸平息下去,豁口似乎也被封上了一層。
他這才面色凝重地轉身離開,不知道眼下的平靜還能撐多久。
沈巍回到人間時,天已經(jīng)快亮了,他落在趙云瀾的小公寓里,本來想輕輕地褪去黑袍,不想吵醒趙云瀾,突然,他神色一凜,揮手打開了燈——屋里空無一人,他早晨收拾過的床鋪依然羅在床頭,沒有任何人動過的痕跡。
徹夜不歸的趙云瀾在墳山前裹緊了大衣,熄火下車。
在沈巍和他提起郭長城在玻璃窗上看見了傀儡時,趙云瀾就聽出了他沒說出口的弦外之音——當時他猝然以沈巍的身份與自己相見,大概不是出于他的本意,還很可能是被人算計的。
趙云瀾相信,如果不是自己一再咄咄相逼,沈巍必然是會躲著他的,如果知道自己也在,當時別說郭長城看見的是個傀儡,就算他看見了斬魂使的真面目,沈巍也不會當著自己的面現(xiàn)身——讓郭長城忘了他看見的東西實在太簡單。
趙云瀾又想起輪回晷事件后,當時他跟著斬魂使去了李茜家,在樓頂聽見的一句話——“特意將他送到你面前”,將誰?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幽畜的主人是鬼面,那鬼面千方百計把斬魂使引向自己是為了什么?
可在山河錐腳下,趙云瀾感覺那鬼面雖然一直拿某些事威脅斬魂使,卻并沒有透露給自己知道的意思,相比起來,反而是地府派陰差送給他的黑皮本更刻意一些。
趙云瀾覺得自己站在人間地面上,腳下就像是有一個巨大的漩渦,里面錯綜復雜無數(shù)只手,有把他往外推的,有把他往里拉的,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計,每個人臉上都罩著一層霧氣。
趙云瀾抬起頭來,只見半山上有一團鬼火,發(fā)出冷冷的光,就像是夜色中的一雙險惡的眼睛,不遠不近地盯著他,他停下腳步,那團鬼火就也跟著停下來,仿佛是在給他引路。趙云瀾跟了上去,慢慢地走進了西梅村外的野墳地中。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下起了霧,霧氣越來越濃重,能見度不足一米,白茫茫中,似乎只有不遠處的鬼火影影綽綽引路在前。
空氣也變得濕漉漉的,偶爾有水滴落在他的臉上,是陰森森的冰涼。
耳畔不時傳來或輕或重的嘆息聲,像是無數(shù)幽魂在干枯的密林深處游蕩,趙云瀾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他們縱不作惡,也不行善,徘徊人間,不入輪回,人人都在哭,人人覺得自己冤。
世上有幾個人是心甘情愿的死了呢?
趙云瀾走在深深的迷霧里,深灰色大衣寬闊的下擺掃蕩過的地方,白霧和從墳地里伸出來的手全都忍不住退避,但沒有一只孤魂野鬼敢接近他。
隨后,深夜郊外的野墳地里,開始有哭聲四起,趙云瀾終于不耐煩,停住了腳步,他簡單粗暴地攤開手掌,黃紙符下燃起濃烈的火焰,哭聲一下變成了尖叫,無數(shù)條模模糊糊的影子爭相退避,那白霧仿佛可燃,一下子就被點著,像一條火龍,從他手里噴了出來,頃刻間將整個墳場的白霧滌蕩了干凈。
“要伸冤,應該去敲十殿閻羅的鳴冤鼓,和我哭哭啼啼個什么勁?”他面色冷峻,抬頭望了一眼前方,那鬼火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夜涼如水,星空如洗。
一輪下弦月掛在半空中,干澀的寒風像把刀子,刮過他露在外面的皮膚。趙云瀾把圍巾往上拉了拉,幾乎快要遮住半張臉。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側響起,似乎時而遠時而近,又帶著某種撕裂似的沙啞,唱道:“下弦月,野墳頭,鬼火引路怨魂愁,穿林風,吹骨笛,狐批人皮魍魎戲。老漢與你掐指算,請君與我側耳聽,生人人頭換紋銀,美人整皮換黃金,百日兒尸油兩三斤,換爾榮華富貴享半世,若將三魂七魄捧,保你塵歸塵來土歸土,一世屠夫浮屠功?!?/p>
那聲音就像是指甲抓撓玻璃,說不出的讓人頭皮發(fā)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