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再次站了起來,身上的皮膚如蟬蛻,驀地長出了新肉。
他伸手,大神木就落下一片葉子,往身上一卷,就又是一身青色長衫,昆侖君把披散的頭發(fā)攏到身后,站直了,低頭卻嗆咳出一口血,而后他帶著沒擦干凈的血跡,抬頭對女媧笑了起來:“你看,它拿我有什么辦法?”
那笑容似乎一如往昔,有種滿不在乎的天真。
女媧終于開口:“昆侖,和我去找補天石,別任性?!?/p>
“可我想試試?!崩鼍吐曊f,“無論如何,我想試試……就算死,我也想死得像昆侖山,不是哪個荒郊野外的小墳包?!?/p>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盤古力竭而亡,而后那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借女媧的手造出人類,埋下無數(shù)伏筆,伏羲不言不語,卻以陰陽八卦給出暗示,最終沒能逃過,死在了八卦上,神農(nóng)氏衰微,漸漸泯然眾人,唯有女媧碩果僅存,謹小慎微。
圣人一個又一個地失落,而今,終于輪到了昆侖君。
在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不夠強大、又足夠蒙昧,才能短暫而愚蠢地活下去么?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后世傳說中,昆侖山是天人之地,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其實大荒山圣的昆侖君,是最初那個高調(diào)反叛的人。
昆侖君從昆侖山下來,只見被釋放出來的幽冥惡鬼四處游蕩,那是真正的鬼族,他們并不是生靈幽魂所化,而是被封印在大不敬之地的千尺戾氣凝成,被壓抑多年,早已經(jīng)瘋狂,食人飲血,無所不為。
然而就是這么些東西,竟然可笑地也有等級。
低等的不成人形,如同污泥一般在地上滾,以腐尸為食,稍高等的有頭有身,直立如人,只是滿身膿包,五官扭曲,性情暴虐——就是幽畜。
越是高等的惡鬼就越是像人,要是鬼王,則能有仙人之姿,仿佛越是污穢,就越是美好。
傳說萬丈幽冥,只有兩個得天獨厚的鬼王,算來竟然比人間三皇還要金貴一點,說來也巧,昆侖君從昆侖山巔下來,落到當年夸父的埋骨之地鄧林,竟然就碰上了一位。
那是個黑發(fā)黑眼的少年,坐在大石上,披散著頭發(fā),身上披著一件不知誰給的粗布麻衣,赤著腳,見到突然出現(xiàn)在鄧林中的昆侖君,似乎受到了什么驚嚇,一不小心從大石上摔了下來,落在了小溪里,沾了滿身的水漬。
就在這時,突然,一只幽畜從地底下鉆了出來,一口咬向少年的脖頸,他的脖頸看起來纖細又柔弱,一只手就能掰斷。
隨后,少年落進溪水里的手突然從一個詭異的角度伸了出來,一抬手摀住了幽畜的嘴,回身把那東西按在了溪水中,手掌一按,幽畜整個腦袋頃刻間就被他按碎了一半,血水噴出來澆了他滿頭滿臉,落到那張素凈的臉上,簡直就像是雪地上開出的紅梅。
少年有些手足無措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跡,小心地蹲下來,在溪水里洗了洗自己的手和臉,而后他習慣性地拎過幽畜的尸體,張開嘴露出略微有些尖的虎牙,從最嫩的脖子開始啃起。
直到這時,昆侖君才確定他是個鬼王,他實在沒見過比這少年更像鬼王的人,美貌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坐在被血水染紅的溪水里、細嚼慢咽地啃噬著幽畜尸體的模樣,實在比陸地上任何一個兇神惡煞的東西都讓人起雞皮疙瘩。
可是少年發(fā)現(xiàn)昆侖君在看他,進食的速度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偷偷地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昆侖,又低下頭,似乎是食不甘味地咬了一口,小心地兜住,不讓尸體的血水從嘴里流出來,咽下去后,又輕輕地抿了抿嘴唇,好像想把嘴角的血跡抿去,好看起來干凈一點。
昆侖君雖然借火給幽冥,卻只是為了斬斷天路推翻不周,他早已忘了最初聽見女媧封印大不敬之地的那一點不舍,即不屑于和這些茹毛飲血低等的東西打交道,也沒把他們放在眼里。
此時,他卻不知道怎么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開口說:“哎,小孩,你是個鬼王吧,不是能驅(qū)使低等鬼族,那東西為什么連你也咬?”
少年手一哆嗦,幽畜的尸體從他的手中滑落到水里,濺起的水花噴了他一臉,他有些驚慌地看著接近的昆侖君,用那雙漆黑如豆的目光看著他,張了張嘴,一時間沒反應。
“不會說話?不可能吧?!崩鼍龥]型沒款地往大石頭上一靠,挑挑眉,“有名字嗎?你叫什么?”
“……嵬?!?/p>
“哪個嵬?”
“……山鬼?!?/p>
“山鬼?”昆侖君趴在大石頭上,挑挑眉,“應景,只不過氣量小了點,你看這世間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綿亙不絕,不如加上幾筆,湊個巍得了?!?/p>
作者有話要說: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來自屈原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