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是這一句話,里面蘊含的信息就太多了。
這天傍晚,起鳶樓照舊人聲鼎沸,天字號包房中,信任西南提督沈易做東,請的是他在京城里的舊時同窗好友與一干靈樞院同儕。沈易將往西南赴任,雖然地處偏遠,但好歹是風光升官,老朋友們早鬧騰著讓他請客。
酒過三巡,安定侯也親自來露了個面,不過只待了一會,就推說家里有事提前走了,他離開后沒多久,時任大理寺卿的江充也跟著告辭離去。
江充出了起鳶樓沒坐車,打發(fā)了家人,只說自己要溜達一會醒醒酒,便只帶了個小廝,順著樓下寒江雪柳抄小路走了。
小路一拐,早有一輛貌不驚人的破馬車等在哪里,車簾掀開,露出顧昀的半張臉:“天太冷了,我送寒石兄一程?!?/p>
江充道聲“有勞”,心照不宣地上了他的車。
江大人已經年屆四十,臉上看不太出來,除了氣度沉穩(wěn),說他是個年輕公子也不為過。
上車借著顧昀的小爐暖了暖手,江充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那天侯爺離宮以后,皇上就暗中召集三司,我聽他那意思,可能不但想重啟‘融金令’,還打算雙管齊下,順著南疆叛亂的余波做些文章,從西南開始下刀,徹查境內紫流金黑市?!?/p>
所謂“融金令”還是顧昀的外祖父——梁武帝年間的事,那時候海運初開,民間私用紫流金曾經一度難以遏制,武帝為了加強對紫流金的控制,頒布了四條嚴令,就是后人所稱的“融金令”。
不過后來隨著民用火機鋼甲越來越多,融金令慢慢地不再適用,已經于元和先帝年間被廢止了。
江充:“侯爺開了春大概就要回西北,按理說京城這里就算改天換日也礙不著侯爺頭上,只是皇上若要嚴查紫流金黑市,恐怕侯爺久駐邊疆,到時候未免瓜田李下,還請多留心……”
江充不可能直接指著顧昀的鼻子說“我知道你手底下也不干凈,最近查的嚴,把你手上的黑市線摘干凈消停兩天”,他這樣說,里面的暗示已經相當明白了。
顧昀心里知道,領情道:“多謝寒石兄提點?!?/p>
江充見話已點到,便不再多言,話音一轉,苦笑道道:“一旦涉及到紫流金,少不得要面對一幫窮兇極惡之徒,江湖上窮兇極惡也就算了,恐怕還跟不少朝廷要員暗中勾連,查誰不查誰?怎么查?唉,不瞞侯爺,我現在也沒個頭緒?!?/p>
水至清則無魚,也不知道隆安皇帝是要安天下,還是要攪合得雞犬不寧?!?/p>
顧昀知道他的難處,寬慰道:“寒石兄放心吧,這消息一出,只要不是太不長眼的,都知道韜光養(yǎng)晦,我們哪個不比你緊張?到時候倘若真有什么為難的事,你派人給我送個信,如今沒有玄鐵虎符,各地駐軍不歸我調配了,但一點薄面總還是要給的?!?/p>
江充苦笑連連:“那就多謝侯爺了。先是掌令法,再又是融金令……我很少出京城,很多事不知道,只是聽人說,早年間‘白霧染長街,打更不見人’,人人都說以后要乘‘飛馬’出行的盛景是早就不在了?!?/p>
顧昀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手上的舊木頭珠子,沒接這茬,岔開話題道:“奉函公怎么樣了?”
“還關著呢,”江充道,“放心,我關照過了——侯爺打算替奉函公上書陳情嗎?”
顧昀苦笑道:“我?我上書只能有催他快死的用處。其實也不必說清,宮里好多器物都是出自靈樞院之手的,皇上看見自然念得起他的好處來——奉函公醉心火機,不通人情,就是那狗脾氣,皇上也知道,過兩天氣消了就好。”
話說得輕巧,可是怎么在皇上消火以后巧妙地讓提起養(yǎng)狗當兒子的奉函公,讓皇上又好氣又好笑發(fā)不出脾氣來,卻是很要處心積慮的。
江充看了顧昀一眼,知道他大概已經暗中打點好了,安定侯從小在宮里長大,有幾個能用的人也不稀奇,只是……
江充低聲道:“侯爺這次從西北回來,為人處世似乎圓融了不少?!?/p>
顧昀意味深長地回道:“虎狼在外,不敢不殫精竭慮,山河未定,也不敢輕賤其身,爭那些沒用的義氣和脾氣沒有用?!?/p>
兩人三言兩語互通了消息,江充告辭離開,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又站住,對顧昀道:“說句大不敬的,這一兩年,地方連年報耕種傀儡如何豐收,哪里又出了能自己織布制衣的蒸汽火機,可我國庫卻不見豐盈,種種法令鐐銬似的,下官真有種錯覺,好像這么多年過去,大梁又退回到武帝年間了?!?/p>
顧昀笑道:“不瞞寒石兄,我近一兩年也時常莫名焦慮,可是細想又覺得沒有道理,可能人都是這樣,總要求一天比一天好,一旦暫時稍有停滯,哪怕已經身居高位,也會失落煩躁吧?”
江充神色一動,似乎欲言又止。
顧昀問道:“怎么?”
大理寺卿低聲道:“我們查案的人,有時候會有一種直覺,無來由也無根據,但最后很有可能會應驗,越是老道的人直覺越準——侯爺沙場往來,出生入死,您的直覺可能真的預示了什么……萬望保重?!?/p>
顧昀愣了一下,沒再多說,兩人各自心事重重地告辭離去。
顧昀回到侯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問了侍衛(wèi),說長庚還沒回來,只是帶了口信,說了然大師回護國寺了,打算在那邊多住幾天。
顧昀只好無奈地想:“住就住吧,消消氣再回來也好?!?/p>
誰知長庚不知是“氣性格外大”還是怎樣,一住就是四五天,大有在那邊安家落戶的意思,顧昀統(tǒng)共在京城也待不了多少天,再一走又不定幾年看不見,終于按捺不住了,捏著鼻子去了護國寺。
了然和尚還是那樣,一年到頭,也就回護國寺的那幾天見的都是貴客,能把自己洗成一棵清水芙蓉,每天到處裝神弄鬼,那天下午好不容易得了空,跟長庚在禪房里下棋,兩人交談都是打手勢,靜謐無聲,說得話卻不少。
長庚:“我想跟大師打聽一件事——我義父的眼睛和聽力究竟是怎么回事?”
了然飛快地打手勢回道:“背后說人沒有好下場?!?/p>
“此事我必須知道?!遍L庚正色道,“而且一定會追查到底,大師要是不說,我也會去找別人?!?/p>
了然和尚定定地注視了他片刻。
過了好久,了然十分斟酌著用啞語回道:“和尚只是捕風捉影聽說了一個大概,侯爺小時候被老侯爺和公主殿下帶去過北疆,那時大梁與北蠻的戰(zhàn)事本來已經平息了,按理不該有危險,不料有一批北蠻死士拼著負隅頑抗,拼著魚死網破闖入我駐軍中,侯爺是被流矢所傷,不巧那正好是蠻人的毒箭?!?/p>
這說法竟與顧昀的搪塞之辭不謀而合。
長庚追問道:“什么毒?”
了然搖搖頭:“殿下師從陳姑娘,應該知道蠻人的毒物連陳家都束手無策——那毒物霸道得很,中此毒箭者相繼在幾天之內周身麻痹而死,可是偏偏對孩子的效果卻要慢上許多,當年陳老先生連夜從山西趕到了北疆駐地,不眠不休兩天一宿,用陳家的金針絕技保住了小侯爺的命,但之后視力和聽力也嚴重受損?!?/p>
長庚微微皺起眉:“北疆……”
如果此事是北蠻死士做的,沈易那句“他們那樣毀你”又怎么解釋?
難不成真的只是喝多了胡說?
就在這時,一個小沙彌突然進來報:“王爺,了然師叔,安定侯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