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有一個很致命的地方。
武帝膝下無子,太子只能從旁過繼,無論傳說中怎樣英明神武、三頭六臂,武帝也畢竟是個人,在臨終的時候,這個老人起了一點私心,他將挾天子令諸侯的軍權(quán)留給了自己鐘愛的女兒,自此人為地分開了軍權(quán)與朝中政權(quán)。
這大概成了武帝一生中最大的敗筆——倘若統(tǒng)帥安分守己,天子胸懷寬廣,那么君臣相得或可以終其一代,但是兩代呢?三代呢?
此事顧昀心知肚明——
總有一天,玄鐵虎符與天子玉璽之間的矛盾將無法調(diào)和,那么走到盡頭,下場無外乎兩種,要么“國賊篡位”,要么“鳥盡弓藏”。
“我倒覺得這是一次一箭雙雕的測試,”長庚將幾顆棋子分別布局在棋盤上,“倘若那些番邦人發(fā)現(xiàn),一旦義父你不在營中,玄鐵營就成了一盤被擊鼓令指揮得東倒西歪的稻草,那么他們手中虎視眈眈的大軍就是給我們準(zhǔn)備的,不光西域,說不定還有北疆蠢蠢欲動的蠻人、東海沉寂多年的倭寇。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小,最可能出現(xiàn)的結(jié)果是,西北依然固若金湯,何將軍會將手持擊鼓令的西北都護強行扣押——”
顧昀看向他的目光終于帶了幾分震驚。
長庚迎著他的目光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義父不用吃驚,和你有關(guān)的事,整個大梁也找不出第二個比我再清楚的了?!?/p>
顧昀:“……”
這種軟硬不吃、格外難纏的少年郎實在不好對付,打不得罵不得,哄不得勸不得,然而顧昀噎了片刻后,突然靈機一動,果斷發(fā)揮了他“沒心沒肺、沒臉沒皮”表情,側(cè)過頭來正色道:“怎么,你是在調(diào)戲你義父嗎?”
長庚果然猝不及防地被他下了一城,素白廣袖碰灑了桌上的一碗清水。
百戰(zhàn)不殆的顧大帥對這一點小小的勝利沒有什么得色,十分有風(fēng)度地一揮手道:“繼續(xù)說吧?!?/p>
長庚很快回過神來,雖然被顧昀嚇了一跳,但同時又有點欣慰——哪怕天塌下來,那個人總能活蹦亂跳的。
“……如果是我,我會用重兵在古絲路邊境持續(xù)加壓,尤其重甲和戰(zhàn)車,”長庚道,“殺氣騰騰地直逼玄鐵營,做出隨時準(zhǔn)備進犯之態(tài),義父不在軍中,何將軍最多是吊橋高掛,斷然不敢主動出兵,他會一方面派人給你送信,一方面就近求援——可能是北疆城防軍,也可能是中原重兵的駐軍。”
顧昀眉尖一跳。
“玄鐵營發(fā)出求援,必是邊關(guān)告急,沒有人會等閑視之,擊鼓令雖然已經(jīng)自南疆通行,但短短幾個月,其聲威還不足以喝令全境,所以援兵很有可能會跳過兵部而出?!遍L庚目光沉沉地注視著斑駁的棋盤,“但如果我沒記錯,當(dāng)年北蠻世子偷襲雁回小鎮(zhèn)的時候,北疆城防軍被義父出手清洗過——你大可以說自己并沒有刻意往其中安插人手,只是恐怕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不會相信,還有……中原重兵統(tǒng)帥蔡玢蔡老將軍的兄長是老侯爺?shù)牡障蹬f部。”
“這樣一來,大梁五大軍區(qū)中,西南已經(jīng)不用說,沈?qū)④娫悄愕淖o甲師,西域是玄鐵營駐地,無法無天,敢堂而皇之扣留西北都護,北疆與中原駐軍無視兵部擊鼓令,玄鐵營一道求援,便私縱兵馬?!遍L庚抓了一把棋子,一甩袖子扔在了棋盤上,稀里嘩啦一通,嘈切錯雜,聲如珠玉。
后面的話已經(jīng)不必多說——
李豐皇帝大概會更加恍然大悟地發(fā)現(xiàn),顧昀在擊鼓令上的讓步完全就是個“騙局”,他會以己度人地認(rèn)為半壁江山都在顧昀手里,會喘不上氣來。
長庚目光幽深:“義父能聽我一句嗎?”
顧昀:“說?!?/p>
長庚:“第一,立刻派玄鷹給蔡將軍送信,讓他千萬不得無令擅動,蔡將軍即便決定出兵,也要整隊、還要籌備輜重,現(xiàn)在很可能還趕得上?!?/p>
顧昀立刻反問道:“為何不是送信給北疆城防軍?”
長庚面不改色地回道:“因為義父只有一個玄鷹,只能賭這么一次,鑒于北蠻人很有可能趁機渾水摸魚的道理我都能想明白,何將軍不可能忽視,所以他最有可能舍近求遠——玄鷹回西北大營之后,務(wù)必告知何將軍稍安勿躁,不必聽擊鼓令調(diào)配,但一定不要將西北都護所得罪得太狠。”
顧昀:“第三?”
“第三,”長庚緩緩地說道,“我想請義父在古絲路那邊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傳到京城時,先給皇上呈一封折子,尋個理由徹底上交帥印,表明自己從此不涉軍務(wù),同時跟皇上交接清楚,只說西北安危事關(guān)重大,你臨走時同下屬們交代過,沒有帥印,三大營統(tǒng)帥無論任何情況,不準(zhǔn)輕舉妄動,西北不可一日群龍無首,所以請皇上盡快找人接替?!?/p>
退一步,既能避其鋒芒,甚至能保住以下犯上的何榮輝。
其實長庚還想說“這是下策,只能略作緩解拖延,治標(biāo)不治本”,但是他直覺后面的話顧昀可能不愛聽,于是到底咽回去了。
顧昀聽完沉默良久。
忽然之間,他神思跑遠了,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關(guān)外鵝毛大雪中,他從狼嘴里撿到的孩子。
當(dāng)初沈易糊弄長庚說那是個巧合,其實不是的。
那會兒他們在北疆一線有自己的眼線,顧昀領(lǐng)了皇命后,其實是先找到了秀娘,只是發(fā)現(xiàn)她和蠻人有來往,便沒有打草驚蛇。
那時候顧昀自己年紀(jì)也不大,多少有點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兩只眼睛全盯在蠻人身上,早忘了先帝讓他找到小皇子迅速回京的吩咐,一不留神,居然讓長庚居然獨自一人跑出了關(guān),這才慌了神,趕緊帶著沈易追了出去。
顧昀如今一閉眼,都能想起長庚那時的模樣——渾身是傷,瘦骨嶙峋的那么一小團,在風(fēng)雪中和狼吻下竟然奇跡般地?fù)蔚搅怂麄冓s到。
顧昀把他裹在大氅中,分量輕得一只手就能抱起來,他感覺自己像是摟著一只垂死的雛鳥,生怕手勁大了掐死他。
而一不留神,人都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長庚見他久不答話,忍不住問道:“義父?”
顧昀微微一偏頭,燈下的神色有一瞬間近乎是溫柔的,長庚心里狠狠地一跳。
也許是該驚怒交加的時候長庚嘔出的那一口血,也許是之后幾天里的焦頭爛額,總之顧昀雖然覺得此事很荒謬、又無奈又鬧心,卻并沒有想像中的火冒三丈。
顧昀:“我知道了,你早點休息吧?!?/p>
長庚聽出他的逐客令,立刻識趣地站起來離開。
顧昀:“……等等?!?/p>
他垂下眼,好像微微遲疑了一下:“你那會跟我說,我希望你怎么樣都可以,對嗎?”
長庚原本去開門的手伸到半空,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顧昀:“我不想讓你走得遠遠的,也不希望你勉強自己怎么樣,義父就想讓你能好好的?!?/p>
長庚茫然地僵立了片刻,一聲不吭地逃走了。
顧昀不慌不忙地端起方才剩下的半壺酒,試了試溫度,優(yōu)哉游哉地對著壺嘴喝了一口,心說:“小崽子,還治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