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扶蕙夫人番外:入骨相思知不知
扶蕙夫人入宮的那天,是整個后宮災(zāi)難的開始。
甚至一開始,扶蕙夫人根本就不是選秀入宮的,她不過是先帝微服出巡時偶然帶回的小小農(nóng)家女,遇到先帝時,是先帝偶然路過他家,大門開著,扶蕙夫人正帶著弟妹,踮起腳在樹上摘槐花。
那槐樹生得高,扶蕙夫人一時拾不到,先帝傾身上前,替她折下一串花枝,微微笑著遞到她手中,扶蕙夫人抬眼望去,二人一見,就誤了終身。
她被先帝帶回宮中時,后宮哪個妃嬪都沒將她放在眼里。出身這樣卑微,容貌也不過微有秀色而已,甚至連氣度都無,連穿一件時新衣裳,都會緊張地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站在金碧輝煌的宮殿前,甚至?xí)尤醯囟阍谙鹊凵砗?,得先帝一請二哄三許諾,才能將小臉露出來。甚至伺候人也不會,和宮中這些就在合歡堂浸淫的妃嬪不同,床上的反應(yīng)也是生澀的,還得先帝倒過來伺候她。
眾人皆以為這不過是先帝一次偶然的獵艷,就像后宮中許多女子一樣,承寵了兩次,就被拋到了腦后,在冷清的宮室度此一生。
誰知先帝竟動了真心。
當(dāng)時扶蕙夫人剛?cè)雽m時,先帝就想給她高位,但當(dāng)時三妃已滿,趙皇后便提議封為昭儀,以她農(nóng)家小戶女的身份,一入宮就是昭儀的高位,也不算辱沒。
先帝直接搖了頭,將她封為了夫人,后宮中僅次于皇后。更為她修建了甘泉宮,宮里最顯眼的地方,種了一株移栽來的槐樹,正是扶蕙夫人娘家那株。金珠玉器、奇珍異寶是流水一樣淌進(jìn)去,先帝猶覺不足,平日連自己的份例都是先盡著扶蕙夫人,先帝愛喝的母樹出的大紅袍,一年進(jìn)上的也就那么些,先帝自己都還不夠喝的呢,扶蕙夫人說一聲喜歡,就盡數(shù)賜到了甘泉宮。
其實扶蕙夫人會喝什么茶呢,原來在家中時,不過是些茶葉沫子泡一大壺,沾點子茶味而已。喝這大紅袍,也不過覺得比以前喝的味兒好了些。讓她說哪里好,她也說不上來。眾人都說扶蕙夫人縱得了這茶,也不過是瞎喝了,奈何先帝自個兒樂意。
若說吃穿用度上,扶蕙夫人用得幾乎都是先帝的份例,這也還罷了,不過是些死物而已,先帝樂意給,誰也不能說什么。誰知后來,先帝竟為她不肯立儲。
先帝子嗣極其單薄,生下來的也就兩位皇子一位皇女,活著長大的,只剩一個燕齊光。又是中宮嫡長子,從小兒就頗有謀略的,無論是身份上還是能力上,立為東宮都無可指摘。其實因為是根獨苗的原因,即便不立儲,將來若先帝有了好歹,結(jié)果也并不會有二致。
但哪怕這樣,先帝竟也不肯。
燕齊光當(dāng)時已六七歲了,宮中的孩子懂事早,燕齊光又更是個早慧的,已經(jīng)通曉了些世情。先帝遲遲不肯立儲的原因,無非是他希望扶蕙夫人能誕下麟兒,太子既然還未立,將來自然能順理成章入主東宮。可惜不知何故,扶蕙夫人一直到過世,都從未有過孕息。
這對燕齊光自然是極有好處的。何況彼時的他,也根本無法理解先帝對扶蕙夫人的癡迷。他甚至是隱隱有些厭惡的,燕齊光自上學(xué)起,雖不是太子,書房的太傅們卻有意無意教得都是帝王之道,這種三千寵愛在一身,無疑讓人想起美色誤國四個字。
那時他便暗暗許下了目標(biāo),若將來他有登上最高位的那天,絕不會犯跟先帝同樣的錯誤。
奈何天意弄人,二十年一個輪回,他不僅走上了和先帝同樣的路,甚至做得還沒有先帝好。
當(dāng)然燕齊光如何想如何做,也都是后來的故事了。只知道在當(dāng)時的后宮中,扶蕙夫人一時風(fēng)頭無兩,先帝自得了她,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曾經(jīng)的后宮三千。
扶蕙夫人本是個簡單的人,或許是先帝將她保護(hù)得太好,入宮多年也未改變過一二。她至性至純,生性尚儉,連住在甘泉宮,都好幾次對先帝明言太奢華了。
除此之外,她與先帝二人的相處,真?zhèn)€就像民間的普通夫妻。后宮中世家千金多,又有那么些人伺候,愿意洗手作羹湯的,也只有扶蕙夫人。
其實她手藝并不算精湛,未必趕得上御廚一二,所用的多是普通易尋的食材,做得也只是家常菜,色香味都不過平平,偏偏她這一兩盤菜放在御廚炊金饌玉做出來的佳肴間,先帝只吃她做的那份兒。
正如扶蕙夫人其人,當(dāng)時誰不是說陛下是吃膩了山珍海味,撿個清粥小菜來吃一吃。偶然換換口味罷了,既有好的,誰還能一輩子吃這個呢?
誰知先帝權(quán)掌天下,要什么都有的人,自遇到扶蕙夫人,簡直如老房子著火一般,竟真就吃這盤清粥小菜吃了一輩子。
每年春天甘泉宮的槐花開時,先帝都會親自帶著扶蕙夫人,在樹下摘槐花,一個宮人竟也不用,成了他們二人閨房里的樂趣。低些的,扶蕙夫人便摘了,高些的,先帝抬手給她摘了,再高些的先帝也夠不著的,就雙手托著扶蕙夫人,讓她坐在肩上,伸手去夠那頂端開得正好的槐花。
收下來的新鮮的槐花取一碗,用面粉和了,香油拌了,上鍋蒸了,蒸出一室的清香。又和蛋一起炒了,或是剁碎了混進(jìn)餃子餡里,再做個清甜可口的槐花餅,扶蕙夫人親手做的一桌子槐花宴,就這么長長久久香甜進(jìn)了先帝心里。
夏天先帝和扶蕙夫人一起去清涼行宮避暑,二人泛舟湖上,素手摘蓮蓬,先帝親自剝了皮,把鮮嫩的果肉喂給扶蕙夫人吃。夜里對月賞荷,對酒當(dāng)歌。更有秋日攀高,冬日賞雪,如同一對神仙璧人。
扶蕙夫人因是農(nóng)家女出身,不通文墨,先帝就手把手教她讀書識字,下棋作畫。連趙皇后這樣向來不肯動氣的人,都說過類似“先帝連教自己的兒子啟蒙,尚未如此細(xì)致過”的酸話。
扶蕙夫人的萬千盛寵下,倒映著后宮三千個黯淡的影子。
因此她素日是不怎么出來的,但既入了后宮,再深居簡出,也總要與后宮嬪妃交往一二。
可是后宮的怨氣是這樣大,先帝想為扶蕙夫人積積福德,遂將一大批低位的美人才人、采女御女放出宮遣嫁。
雖然先帝名義上用得是說精簡人口,儉省用度,但后宮的人,又如何有不知道的呢,剩下一些不得出的高位妃嬪,雖先帝已下令將她們榮養(yǎng),但此舉更是讓她們將扶蕙夫人恨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先帝能使人護(hù)著她,卻也不能強逼人同扶蕙夫人交好,扶蕙夫人本身也并非那種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之人,故此在宮中,除了先帝和幾個近身的宮女,竟無一人能交好。
扶蕙夫人入宮十年之后,這樣的椒房獨寵,仍無喜信傳出。不僅宮中的太醫(yī)都看遍了,先帝曾廣發(fā)皇榜,延請過多少民間圣手,都斷定她此生不能有生育。
許是知道這樣的滔天寵愛,一朝無子繼位,她的下場堪憂,哪怕與先帝再恩愛情篤,這長久的壓力也還是壓垮了她。扶蕙夫人是肉眼可見的日漸羸弱,即便袁太醫(yī)是殫精竭慮,為她勉強支撐了幾年,終于還是香消玉殞,撒手人寰。
她這一走,如同挖了先帝的半條命去。整日憂思重重,愁腸滿腹,終于立了燕齊光做太子之后,見他的確能撐起這攤來,就在一天夜里,突然追著扶蕙夫人去了。
而最諷刺的是,先帝一直遺憾未能將扶蕙夫人封為皇后。因當(dāng)時中宮穩(wěn)固,生有嫡子,操持六宮,從無錯處,先帝又不是那等為寵妃無故廢后的薄情性子,因此只能不了了之。
憑心而論,趙皇后真的沒有哪點不如人,家世、品貌、才干乃至子嗣,樣樣都是拔尖兒的。
偏偏就是不太投先帝的緣法,扶蕙夫人尚未入宮前,趙皇后就算不上十分得寵,但先帝面子情是給足了的,只要有第三個人在,必給她皇后的尊重與體面。
便是她娘家人進(jìn)宮,也無甚別的好勸,只說有地位有尊榮還有嫡長子,已是難得的福分,至于朝夕的寵愛,那應(yīng)該是底下的妃嬪們在意的,但唯有她,才是這天下間最尊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