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平靜,姿態(tài)恭敬,可在他轉(zhuǎn)過身那一霎那,崇安帝卻猛然僵在了原地。這位南征北戰(zhàn)殺敵無數(shù)的帝王將軍,此刻怔怔看著朱熙膝上那顆鮮血淋漓的人頭,竟然露出了倉皇萬分的神色。
他眨了下那雙已不再年輕清明的眼,腳下趔趄著往后退了一步,他抬起顫抖的手想扶住身后人穩(wěn)住身形,可背后劉澗安跪伏在地,一陣冷寒的夜風涌入殿門,他身后已是無人可依。
崇安帝看著鮮血滿身仿佛修羅的朱熙,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做了什么?”
他聲音干澀得像是長刀從銹跡斑斑的刀鞘里拔出的聲音,可朱熙語氣卻平靜得駭人:“父皇疼愛六弟,下不了手,那只好由我這個心狠手辣的兄長動手?!?/p>
他說著,單手托起朱銘的腦袋,看著手中雙目輕閉卻面色猙獰的斷首。被劍斬斷的脖頸處還在往下滴血,血色褪去,一時竟分不清重傷未愈的朱熙與朱銘的面色哪個更蒼白幾分。
二子素來不合,崇安帝心知肚明,可他從來沒想過有一日其中一個會提著另一個的人頭來見他。
崇安帝忍下淚意,步履沉緩地走向朱熙,手指戰(zhàn)栗地拂開了朱銘臉上的頭發(fā)。在看清那張最為疼愛的小兒子的臉后,這位堅毅的帝王驀然露出了悲苦的神色。
他看著面前神色平靜的朱熙,喉嚨像是被哽住了:“……為何?”
他的聲音顫抖而鈍滯:“他是你弟弟,究竟是何等仇怨,你要如此殘忍地殺了他!”
這番詰問飽含苦澀,可卻叫朱熙不解,他抬眸看著崇安帝痛苦的神色:“這個問題,當是我問父皇,父皇究竟要縱容六弟禍害百姓至何種地步,才會勉為其難降罪于六弟?!?/p>
他語氣冷肅:“百姓教子五無方如溺子,帝王教子無方則傷民。父皇昏庸,被父子之情蒙蔽了心,看不見汲縣百姓,看不見遍地尸骨。如今四方民憤難平,皆由六弟而起,父皇卻仍執(zhí)迷不悟,只將六弟關(guān)押宮中,莫非是想等到六弟的人領(lǐng)兵進宮嗎?父皇,該醒了。”
“他是你弟弟!”崇安帝心傷至極,他看著自己這突然好似變得陌生的兒子,悲痛道:“雖異母而生,卻也是你親弟弟,他既傷百姓,自有罪罰等候,你為何要殺他!”
朱熙聽得這話,低下頭,極輕地笑了一聲:“親弟弟?父皇不妨說說,這世間哪位親弟弟會害得哥哥失去雙腿,終生不能行。”
朱熙語氣嘲諷:“世間都說天下的父親最疼幼子,總是偏心,兒臣原來還不信。可當兒臣被六弟的人打斷膝骨,推下冷湖才終于明白這話做不得假。父皇當時根基不穩(wěn),顧及六弟母妃背后的權(quán)門,想息事寧人,兒臣便陪著您裝傻充愣??珊蘧褪呛蓿@些年來,兒臣一日比一日恨。”
朱熙松了手,將朱銘的腦袋扔到地上,冷眼看著那腦袋在地上滾過幾圈,緩緩道:“母妃因我腿傷逝世后,我像個嬰兒般被太監(jiān)抱著毫無尊嚴地把尿時,我便發(fā)過誓,朱銘與我,這輩子只能活一個。”
崇安帝彎腰捧起朱銘的斷首,撫摸著他頸上那道傷疤:“你六弟陪我浴血疆場,以命救我三回,我如何不偏心,你若是恨我……”
“兒子不恨?!敝煳醮驍嗟溃皖^看著自己的雙腿:“只是兒子在這輪椅上坐久了,父親便也忘了,兒子本也可以陪您浴血疆場。我情愿像三弟與四弟一樣死在戰(zhàn)場上,也不愿這樣活著?!?/p>
崇安帝看著自己這仿佛一日之間變得陌生的兒子,悲憤道:“你既恨他,大可斷他一雙腿,為何殺他!”
“父皇怎么就是不肯醒!六弟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早已激起天下百民對我朱家憤恨,他必須死!他若不死!天下豪杰奮起,江山何安!”
朱熙說到此處,猛然咳了幾聲,胸口浸出鮮血,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抹慘淡的血色。他緩了口氣,繼續(xù)道:“如今民憤已平,父皇可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了。如若父皇當真覺得六弟不該死,恨我殺了六弟,那大可下令殺了我,這吃穿住行就連更衣都要人伺候的窩囊日子,兒臣也不想過?!?/p>
他說完,轉(zhuǎn)著車輪朝著殿外而去,鐵木車輪滾過冷硬的石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身后,崇安帝脫下龍袍蓋住朱銘的斷首,緩慢脫力地垂首坐在了殿中,此刻的他仿佛一名老年喪子的尋常父親,閉著眼落淚不止,良久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