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為他老爹平日教誨,還是純粹因為一個偵探兒子過人的直覺。
大概在四點半前后,他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中年人斜跨商務包,戴著金邊眼鏡,皮帶扣閃閃發(fā)亮,正在進站人群最后排隊。
他一只手在打電話,另一只手拿著身份證和剛?cè)〕龅幕疖嚻?,看上去非常忙碌,符合所有商務人士的典型特征?/p>
可不知怎的,陸小天總覺得那個男人有問題。
當然,在他和中年男人之間大概還有近百人的隊伍,距離不近,他也看不清楚。
想起早些時候接到的通知和上崗前領(lǐng)導的叮囑,陸小天覺得他的緊張可能源于神經(jīng)質(zhì)。
他收回視線,又給人車票上敲了個章,卻突然覺得進站速度放緩了。
他不由得向站內(nèi)安檢位置看去,在兩臺巨大的x光機前擁擠了不少人。
這時,他對講機里傳出嗚嚕嚕的說話聲,有人匯報安檢口的情況,大致是有老鄉(xiāng)帶了只活雞想過x光機,被火車站安檢人員發(fā)現(xiàn),正在和安檢爭執(zhí)。
特殊時期,站警都非常警惕,對講機里傳出繁忙的指令聲音。
“老王帶小陳過去看看,把情況控制住。”
“其他人堅守崗位,不要妄動?!?/p>
“明白?!?/p>
陸小天繼續(xù)掃著身份證,腦海里不知為什么就浮現(xiàn)出“聲東擊西”四個字,他因此用余光再次瞥了瞥隊伍最后那個中年人。
中年人已經(jīng)停止電話。
而陸小天終于意識到哪里出了問題。
大部分中年暴發(fā)戶形象的人都喜歡在公共場合大聲講話,但這位中年人卻不一樣,雖然忠于他的外表形象,卻透著與形象完全不符的深沉內(nèi)斂。
他也在打電話,也顯得非常忙碌,打完電話卻還有條不紊把手機收進商務包,這年頭有什么男人會把手機放包里?
陸小天當然也能找到反駁自己的例子,但在特殊時期,他還是深深吸了口氣,毫不猶豫拿起對講機,向上匯報道:“西進站口b通道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嗯,有個戴金邊眼鏡的中年人?!?/p>
“對,就是他。我覺得他很有問題,您能派一個人過來問話嗎?”
男生悄悄說完這些,隨手放下對講機,裝作不經(jīng)意開始了忙碌的驗票同核查身份證的工作。
他心跳得很快,并且覺得口干舌燥,一邊擔心上級不一定在乎他的意見,一邊又怕指認錯人、造成誤會,會非常尷尬。
然而就在他心情忐忑的當口,中年人的位置也離他越來越近。
他們之間的距離非常微妙,不上不下,不前不后,而按照今天的風向……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考慮到的風向問題,簡直像潛意識他就覺得這個男人就會從包里掏出危險物品向眾人噴灑。
便衣正從站口內(nèi)反向而來,如果中年人經(jīng)過他的位置,再跟著隊伍向里面走幾步,應該就會正好和便衣站警碰上。
可就在那時,陸小天周圍的所有聲音都安靜下來。
人們的交談聲,孩子的哭鬧聲,找不到車票的責罵聲和依依惜別聲,這些聲音霎時被抽空。
他仿佛進入極度安靜的真空狀態(tài),思維卻非常清晰。
他又在車票上敲下一小顆檢驗紅章,將東西遞回給進站的老太太。
老太太向前走去,中年人前進一位,他不知怎的突然熱血上頭,猛地拉開視窗、探出身去、雙手死死包裹住中年人的手。
電光火石間,中年人臉上并沒有任何驚駭表情,但陸小天知道,有什么東西在中年人手上碎掉了,那種玻璃瓶被捏碎的細微聲響深深嵌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可他不能放手,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這是非常奇詭的短暫時間。
他甚至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游離的靈魂,看著一個年輕人突然暴起后,用詭異地姿勢伸出視窗,和另外一個中年男人糾纏在一起。
周圍旅客不明所以,所以只是呆滯望著他們,遠處兩位便衣員警推開人群,飛快向他沖來。
而他和中年人彼此較勁的狀態(tài)仿若靜止,可在這絕對靜止中又有動態(tài),中年人臉上緩緩露出一點和他形象完全不符的笑容,像滴入清水的血和微微裂開的唇。
中年人眼角綻開極其殘忍的目光,被玻璃嵌入手掌心的感覺非常疼,陸小天無法呼吸卻不敢松手,他甚至想到了死亡。
他喉結(jié)聳動、艱難咽下口水,下一刻,靜止終結(jié),動態(tài)恢復。
尖叫聲、吶喊聲、人與人之間推擠后發(fā)出的咯吱聲音如禮花鳴放般驟然響起,令他頭暈眼花。
但幸好他很確定他的雙手還是牢牢地握住了中年男人的手,他很確定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
后來的事情,陸小天的記憶已經(jīng)非常不清楚了,他只記得便衣到了,他喘息著在視窗倒下,頭還撞上窗框,愚蠢之極。
他恍惚間隔著繁忙人流,仰頭看到了站內(nèi)大螢幕。
密密麻麻的車次資訊邊沒有放廣告,而是出現(xiàn)了梅村電視臺新聞。
主播面容閃逝,不知什么地方一片狼藉。
貨架倒塌,很多衣服堆在地上,花花綠綠的,令人看不真切。
他仿佛看到了麻布袋和摔倒在麻布袋上的人,也仿佛看到了姑娘和姑娘白皙臉頰上的血水。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