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吸血美人香(19)
一過轉角,莉莉絲便松開手,給對方平衡身體的機會,壓低聲音問:“去哪?”
終于能挺直腰桿正常走路了。
顧云眠在心里走了一遍地圖,很快找到從這兒到周娘子家的路,“走這兒,周娘子家?!?/p>
莉莉絲挑眉,滿臉興味,“你要把關鍵NPC吸干了?”
“……”這話怎么聽上去怪怪的?“看情況?!?/p>
莉莉絲哼了一聲,“行吧,我就拭目以待了?!?/p>
顧云眠:……你們別待了,都去干自個兒事兒行嗎!一個兩個都待著她干嘛!
兩人在周娘子家門口停下。
周家依然門可羅雀。鄰居都怕哪天醒來發(fā)現(xiàn)被扎了一腦門針,命案發(fā)生后就都搬走了,鎮(zhèn)民們也避之唯恐不及,去煙花柳巷都會繞著這兒走,大白天的,周圍街道竟一個人都沒有。
顧云眠敲響了紅漆木門。
“誰呀——”屋內(nèi)傳來的女聲中氣十足,一如那晚的溫和爽朗。
看來,伍娘子早上來過一趟——當前的周娘子是清醒的。
趁周娘子還沒開門,顧云眠壓低聲音快速問:“你有上頭粉嗎?”
莉莉絲怔了怔,表情詭異地看著她。
顧云眠來不及深思她的意思,急道:“我沒銀幣了!你有嗎?”
其實她還有三位數(shù),但老玩家應該比她這大手大腳的小菜雞有錢吧?總不能都從她這兒薅啊!
“吱呀——”
門打開的同時,莉莉絲快速塞了一個東西進顧云眠手里。
【恭喜玩家顧云眠獲得C級道具[上頭粉]!
道具說明:研究指出,人一旦情緒上頭,極容易躁動不安、沖動行事。請千萬記住,別讓情緒控制了你的大腦!可使用一次,次數(shù)耗盡即損毀】
粉包消失,顧云眠笑盈盈地望向從門內(nèi)探出來的腦袋,“周娘子,下午好呀。你還記得我嗎?”
周娘子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大龍前幾天帶來的小姑娘!”她眼中騰起期待和幾分不意察覺的緊張,“怎么了,是有阿璃的消息了嗎?”
顧云眠朝屋里看了看,“介意進去聊聊嗎?”
周娘子欣喜若狂,“請進請進!”
屋內(nèi)沒有人,桌上卻擺著兩盞茶,一杯見了底,一杯盛滿。
周娘子注意到她的目光,忙將茶往邊上一擺,不好意思的笑道:“實在抱歉,方才伍娘子來找我聊了會兒,可似乎有什么急事,也沒喝茶就走了……二位稍等啊,我去重新沏一壺茶?!?/p>
顧云眠微笑,“麻煩了?!?/p>
“不麻煩、不麻煩!”
周娘子去煮了壺新茶,又拿了一套新的茶具來,幫兩人各沏了一杯茶,隨后有些局促的往灰衣上抹了抹手汗,“二位請?!?/p>
顧云眠朝對面做了個“請”的手勢,“周娘子,坐吧,不用這么拘謹?!?/p>
“好、好的……”
顧云眠坐在方桌這頭,周娘子在對面坐下,莉莉絲則在顧云眠的右手邊安然落座。
顧云眠環(huán)視一圈,確認門窗緊閉,悄無聲息的將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倒黏在桌底,才將手放到桌上,不再賣關子:“我確實找到伍姑娘了,這絕不是誆騙您的?!?/p>
周娘子焦躁不安的表情登時一松,繃到極致的喜悅隨即遍布身體的每個角落。她顫抖的用力握住顧云眠放在桌面的手,“姑娘你就是我們的大恩人?。“⒘吡四敲淳昧?,還能找到,天哪!謝謝!那孩子也不知道寄封信回來,不知道我們多擔心她,這孩子、謝謝你啊姑娘!謝謝,謝謝!謝謝!”
她語無倫次的說著,或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七年來的擔憂不安,在得到消息的瞬間都算不得什么了,所以最后她只能握緊女孩的手,不斷道謝。
顧云眠不動聲色的抽回手,縮到桌下看了一眼。
很好,技術高超,沒把粉弄到自己身上。
腦子被狂喜沖撞得智商猛跌,注意力徹底被喜悅占滿,周娘子并沒有注意到不對勁,手里空了就自然地收回手,摀住熱意上涌的眼,喃喃道:“抱歉,我太開心了,我太開心了……”
顧云眠:沒關系。你捧臉捧越久,上頭粉效果越好。
顧云眠等了一會,待上頭粉被吸收得差不多了,才慢慢開口:“可是,周娘子啊,她不愿認你。”
周娘子渾身一僵,抽泣如被按下暫停鍵,瞬間消聲。
她緩緩抬起頭,她的眼神顧云眠熟悉極了——今天早上,她有過類似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周娘子,發(fā)病了。
見她不做聲,周娘子問:“你說,什么?”
她的聲音不再爽朗,帶著晦澀的低啞,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哀鳴。
顧云眠瞥了眼仍一副吊兒郎當姿態(tài)的莉莉絲,定了定神,“我說,伍琉璃不想認你?!?/p>
“她就在我們的調(diào)查隊中間。她不是大眼睛、翹鼻子、小嘴巴,也不叫伍琉璃。”不等周娘子發(fā)話,她繼續(xù)道:“她換了個名字,換了個模樣,來到這個鎮(zhèn)上這么多天了,卻不與你相認,連來看你一眼都不肯?!?/p>
周娘子還掛著浮夸到詭異的巨大笑容,臉色卻慘白如紙,眉頭緊皺,仿佛體內(nèi)有兩股力量在抗爭,她的肉體卻無法承擔交戰(zhàn)的混亂,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神一時凌厲一時茫然。
顧云眠心里發(fā)怵,仍硬著頭皮繼續(xù)刺激她:“她是你的女兒啊,你和你深愛的棋哥的女兒,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骨肉——”
“閉——……嘴——……”周娘子掙扎開口,聲音仿佛來自地獄深淵,嘶啞得不似人聲。
顧云眠卻盯著她的眼,一字一頓的把話說完:“——你和項棋在這世上唯一的聯(lián)系,不要你了!”
“閉嘴!!”最后一擊,讓絕對的漆黑瞬間占據(jù)了女人的瞳孔。
周娘子的雙眼失去焦距,瞳孔卻逐漸放大,直到眼眶里再看不到絲毫白色,仿佛兩面小小的黑色鏡子,映出對面故作鎮(zhèn)定的少女;干燥龜裂的嘴唇咧出人類絕對咧不開的弧度,崩裂出傷口,鮮血染紅了緊繃到極致的唇瓣,在下顎凝起一條泛著腥氣的小溪;她身上驀然泛起一股詭異的奇香,甜美得仿佛艷麗的罌粟,又帶著幾分黏膩的腥味,讓人聯(lián)想到伺機而動的蛇。
冰冷腥甜的氣息快速又黏稠的填充進劍拔弩張的空氣中,薰得兩名玩家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脹痛,女人卻在逐漸濃郁的香氣中慢慢站了起來,血色蛛網(wǎng)從眼眶中心開始擴散,企圖將純黑染成暴力的腥紅。
莉莉絲“刷”的站了起來,手里不知何時多出一柄軟劍,劍身還在不住蠕動,仔細一看,劍身竟是一條頭型鋒利的銀色小蛇!
莉莉絲握緊蛇劍,還不忘嘲弄:“這么快就惹得NPC魔化,真有本事?!?/p>
顧云眠:“……”
她其實完全忘了觸怒NPC會導致魔化這檔子事,只想著周娘子只會比早上更癲狂,才做了幾手準備——但照現(xiàn)在看來,這個準備似乎不太充足。
她從雙腿間拆下半成品,打開一點封口,站了起來,高高舉起,但又不敢靠對方太近,怕魔化的NPC一個激動把香水給撒了,直接白干,“周娘子,我能幫你!”
吸血美人香僅是半成品,香氣便足以讓人為之癡狂。它的味道甚至不如周娘子散發(fā)的香氣那樣濃郁逼人,卻自帶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醉人,如那勾人的妖精,輕巧的拂過鼻尖,卻能在那瞬間牢牢抓住人的注意力。
顧云眠曾好奇打開一點塞子,嗅過這抹氣息。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個味道,似有神性慈愛憐憫的清爽,驅(qū)走心里一切不悅、憤怒等負面情緒,讓人渾身清爽松快,仿佛下一刻就能原地飛升,卻又被那悄然而至的余香勾起幾乎被凈化的心中僅剩的一點念想——欲望。
白紙上的黑點總是格外引人注目,清淡如水的心中唯一突出的便是這一點堪稱強烈的情感,因此人會忍不住想索求更多,想抓住這點若有似無的色彩,直到欲望變成貪婪,直到貪婪被徹底的純凈滿足。
親嗅過第一奇香者才知道,它最讓人趨之若鶩的不是青春永駐、返老還童,而是迷惑人心。
顧云眠本來只想動嘴皮子,可一看周娘子如今的狀態(tài),能讓她把句點說完都是捧場,還不如直接請出底牌,省了前面的體力勞動——雖然大概率不是她勞動,而是被狼隊其他成員送給她當保鏢的莉莉絲。
半成品真不愧其第一奇香的稱號,硬是在充斥著濃郁得讓人反胃的異香中殺出一條血路來,更是讓那本應讓人驚艷的香氣添了幾分廉價低俗之感,頗有以柔克剛的巧勁。
周娘子與項棋都親近到能生娃了,香水的氣味也不是一時半刻容易散掉的,她或許曾聞過這味道。
顧云眠在賭,但也不全然將希望放在賭上。
依她的親身體驗,第一奇香有一鍵清除debuff的功效,卻又留下最能引得人們發(fā)狂的欲望,仿佛另一版的潘朵拉之盒。她的計劃就是先用上頭粉中和掉伍怡的凈化效果,再用半成品清除發(fā)瘋效果,讓周娘子清醒卻又隨時可能發(fā)瘋,心底所有欲望也能趁機闖出桎梏,為她所用。
項棋、伍琉璃、第一奇香原料,周娘子要的,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周娘子矗立在原地,如同巍峨的高山,壓迫感讓顧云眠有些喘不過氣??杉毧矗瑓s能發(fā)現(xiàn)她眼中的血色蛛網(wǎng)停止擴張,漆黑中的一點艷麗如瞳孔一般,牢牢鎖定手拿小琉璃瓶的少女。
顧云眠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掐著拳頭,越尖銳的刺痛越能讓她冷靜。
她重復道:“周娘子,我能幫你?!?/p>
這次,周娘子回復了:“你要怎,么幫,我?!?/p>
她就像那甫爬上人間的惡鬼,還不熟悉人類的發(fā)音方式和語言,聲音粗嘎難聽,像指甲隔著砂紙刮黑板,一字一頓說得用力,重音和斷句都奇怪得讓顧云眠這強迫癥感到一陣抓心撓肝的痛苦。
顧云眠忍著頭皮發(fā)麻、屁眼緊縮的難受,想快點結束這一趴,語速又不能太快,怕這傻鬼聽不懂,“如你所見,我?guī)煾副闶悄阈男哪钅畹捻椘逑壬?,我此次回來,是為了完成師父的遺愿,調(diào)制出吸血美人香。”
“我知你有意為師父的遺愿盡一份心力,故希望你能成為我今日的原料。”
周娘子沉默了幾秒,才又慢慢道:“阿,璃?!?/p>
“我知道,伍琉璃是你與師父之女,亦是師父在這世上最后的骨血。我知道她的身份,也會盡我所能保證她的安全?!?/p>
周娘子垂首對著桌面,再次陷入沉默。
顧云眠看著她,咬了咬下唇,再開口,聲音卻添了幾分艱澀,“周娘子,我知道,你很想師父。”
周娘子緩緩抬頭。
“想念是會將人逼瘋的。伍娘子希望你能忘了他,或許出于私心,也或許她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痛苦,畢竟人死不能復生??赏纯嘣缫言谒肋h閉上眼的那一刻深植內(nèi)心,記憶可以被偽造,可心意抹除不了?!?/p>
“或許看到水池里的液體,腦中會浮現(xiàn)一個人舉著香水搖晃的模樣;或許看到一卷紅絲線,會想到夢中那個染著血的笑容。愛浸入骨髓,恨也是,痛也是。恨他那樣早的離開,卻又痛他不得不離開,更舍不得他徹底從自己的生命里離開,拼命的想留下任何一個虛影,哪怕只是夢中的幻象,醒來的瞬間也想立刻將他描繪下來,好日日提醒自己,不能忘了他,不要忘了他,不想忘了他?!?/p>
顧云眠想到了她剛辦完葬禮的時候。
唐卓帶她去本市最出名的心理醫(yī)生那兒。醫(yī)生和她聊了很多,但她不想也沒有力氣聊,就連張口呼吸都嫌費勁,坐在診療間和坐在家中角落沒兩樣,都是盯著虛空中的某個點發(fā)呆,不想動,不想說話,不想思考。
醫(yī)生開了很多藥,那些藥讓她整日流連在夢境中,可連夢都充斥著混沌、不安、絕望、死寂。她幾乎模糊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線,也逐漸分不清什么是幻想什么是記憶,成日渾渾噩噩,生與死好像只剩有沒有吃飯、眨眼、呼吸的區(qū)別。
她也曾想,死亡、失憶,什么都好,讓她忘了一切,她不想再負擔那些她負荷不了的情緒;不想記得那些曾說被寵成這樣看誰愿意要她,卻連看她一眼再走都不愿意的人;不想面對那些望著自己的或悲痛或惋惜或憐憫的眼神——她曾無比渴望他人的心疼,可她最想看到流露出心疼的臉龐,早已在車禍中變得血肉模糊,她現(xiàn)在要這些又有何用。
可她還是舍不得。她舍不得忘了他們,舍不得與他們相處最久、與他們擁有最多回憶的人最終將他們?nèi)舆M記憶的垃圾桶,舍不得他們?nèi)魏我稽c曾存在過的證明因她的自私煙消云散。
她愛,她恨,她痛,她發(fā)瘋的思念,她發(fā)狂的崩潰,卻還是舍不得將他們抹滅。
“周娘子,我們都愛,都恨,都痛,都不愿意放手?!鳖櫾泼咻p聲道:“那就讓那些念頭瘋長,讓它們成為我們的執(zhí)念,成為我們踏出的每一步的石磚。我們不為自己的行為后悔,因為我們自私,不愿讓那些自以為‘為我們好’的人得逞?!?/p>
“她不想承擔我們的痛苦,又不忍我們?nèi)绱送纯啵愦蛑埔怏w貼的口號,違背我們的心愿,摧毀我們的信任,我們又何必滿足她的自以為是?”
“我們就是要記得那個人,把他牢牢刻印在腦海里;我們就是要衷于自己的渴望,幫他做到他沒來得及做到的事;我們就是要愛他,要恨他,為他而痛,為他而苦,甚至——為他而活?!?/p>
“這就是我們的愛啊,是我們無法控制的情感,因為這些情感,我們才活成現(xiàn)在的我們——這是上天賦予的基石,讓我們筑起如今的高樓,我們何錯之有?”
這一刻,她不是忍辱負重的白棠,而是偏執(zhí)絕望的顧云眠。
她是一個溺水者,艱難的在生命強制賦予的磨難中載浮載沉,所以她的愛帶著水的潮濕與沉重,她卻總是將這份潮濕塞進咽喉深處,不愿告訴被她如此沉重愛著的人,只從嘴角淅淅瀝瀝的淌下嘔出來的、摻著血的水痕,浸濕她的眼角,成為眼底揮之不去的郁色。
可如今,她將這些水,反芻給一個同樣溺著水的女人。她擁有同樣沉重的愛,同樣潮濕的眼,同樣被反咽的水嗆得嘔血的嘴角。
她確實在其中夾雜私心,可更多的,是同類間的惺惺相惜。
她們的愛就是如此沉重而瘋狂,可這份愛同時讓她們即使負重也要無畏前行,是上天的賜予將死之驢的希望之果,何錯之有?
一旁的莉莉絲新奇的看著顧云眠,似是第一次認識這個總是畏畏縮縮的躲在某個人身后的少女,但她并不討厭——相反的,她簡直愛死這副坦然又偏執(zhí)、晦澀絕望又充滿希冀的小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