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天起,除了白路和小白,已經(jīng)沒有人會叫她小薔了。
她在二十六歲那年和阿景結(jié)婚,三十歲生下了別垚,在她三十四歲的時候,阿景查出患有亨廷頓舞蹈癥——一種罕見的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病。
在確診之后,大家覺得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曾經(jīng),阿景的爸爸好像就是殘疾加上癡呆,然后就那樣死了,阿景才變成了孤兒。只是,這街上苦命的瘋子太多,大家從來都沒有深想。
在病房外,阿景拿著診斷單抱著她痛哭不已,曾經(jīng)任性又嬌氣小薔反而沒有哭,只是摸著阿景的頭發(fā)告訴他:“沒關(guān)系,不用怕,我會一直陪著你,一直一直陪著你。”
那些年,多虧了白路和小白,哦,還有小白的財產(chǎn)。
醫(yī)院是一座巨大的吞金獸,罕見病更是吞金獸的開胃菜,讓她倆這些年的存款在短短一個月就見了底。不幸中的萬幸,在小白從前那位“前夫”的主動提議后,阿景一直都吃著最好的藥,受著最好的治療
。
她最初很過意不去,試圖通過瘋狂打工來還錢。但,還是白路制止了她,主要是給她看了小白這些年的“生活費”余額,那真是一段長到她不太會認為這是錢的數(shù)字。不過總之,小薔松了一口氣。
這口氣一松,她就病了。只是發(fā)燒而已,應(yīng)該是累的。
醒來的時候,小白紅著眼眶坐在她的床前,握著她的手哭哭啼啼。
“你不要嚇我,你要好起來呀,哪怕不為了我們,不為了垚垚,也要為了阿景。阿景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了,亨廷頓舞蹈癥又不是急病,就算有不好的消息,也要15甚至是20年之后呢,你不能現(xiàn)在就倒下呀!”
“小白姐姐”,小薔很久沒有這樣叫她了,“我知道的,我只是……有點害怕?!?
小薔突然就繃不住了,阿景發(fā)病以來都沒有脆弱過的她撲進了小白的懷里,狠狠地痛哭一場。醒來,又是那個任性嬌氣又厲害的小薔!
因為有足夠的金錢,足夠的時間,阿景的病情控制的一直都很好。
他們搬離了婚后在市區(qū)的房子,給垚垚轉(zhuǎn)學(xué)到淮南渡,搬到了海景民宿。白路和小白不再張羅海景民宿的生意,偶爾有幾個游客找上門也不會拒絕,空出來的時間都用來照顧阿景。
小薔前幾年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薪資漲了不少,每天下班開車回海景民宿,和大家一起吃晚飯,看小白給垚垚輔導(dǎo)作業(yè),自己推著阿景去海邊散步。
可能是因為白路和小白每天都要硬拉著阿景做鍛煉的原因,阿景的病癥比其他人輕很多,分別的時刻也比預(yù)計時間來得晚。
那是阿景確診的第二十二年。
最近兩年里,阿景的病惡化的很快。
這些年最開始,他只是會突然裝鬼臉、點頭,或是手指不自覺的跳動,后來他越發(fā)控制不住身體,大小便失禁是常態(tài),最重要的是經(jīng)常莫名其妙的抽搐,還會出現(xiàn)吞咽困難和發(fā)聲障礙。饒是如此,這些年,他在三人的照顧下過的很好。
有了對比,越發(fā)顯得一直癱瘓在床的最近兩年實在是沒什么生活質(zhì)量可言。
對于病人來說,死亡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但對于活著的人來說,并不是這樣。
小薔開始失眠,她整晚整晚睡不著覺,生怕醒來之后,身邊躺著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體。可是,當那一天真的來臨時,卻沒那么難以接受了。
阿景是在一個清晨突然死去的,他最后一年已經(jīng)不太認得人了,別說小白,連自己兒子都不認得,只是偶爾的偶爾,他依然能認出白路和小薔。
雖然不認得人,但阿景還是很黏小薔,每晚,都會緊緊牽著小薔的手入睡。
那天早晨,小薔還在睡夢中,只覺得手被人緊緊握了兩下,等她驚醒睜開眼睛時,那股力道就卸了。
“阿景”,在確認了他的死亡后,小薔在他的眼皮上親了親,“謝謝你,和我道別?!?
小薔操辦起了阿景的喪事,把他葬在了淮山,一個能夠看見海的位置。
小白和垚垚去送遺照了,只剩小薔和白路站在阿景的墓碑前。
“哥,你和小白真的不在一起嗎?”
非常不合時宜的,小薔忽然想到當年問白路的問題,第三次問出口。
白路明白她的意思,在經(jīng)歷過與愛人的死別后,人生無常,她怕自己與小白會留下遺憾。
“你說想讓花開心的開著,可是,就算你不去摘,花也是會謝的。”
白路拍了拍小薔的肩膀,道:“沒關(guān)系的?!?
“每個人都知道,花本來就是要謝的,那就是花的命運,惜花人做的,就是不去擾亂她本來的命運罷了。”